当谷雨将黄平带入雅间时,恰好看见那没有了兵器的怪物听着哨声破窗而出的情形。一旁的萧璧凌,早不知何时被那厮打落了佩剑,正用左手捂着右手的中指骨节,凝眉望着被撞烂的窗户,一言不发。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自己……大概是疯了吧?萧璧凌心想着,在被对方打落佩剑之后,竟毫不犹豫一拳打在那怪物面门。这东西,似乎连脑壳都是钢铁,皮肉不软不硬,却没有多少弹性,就像是棉花——只可惜,那厮脸上的“棉花”并没有多厚,硬得出奇的脑壳,似乎把他的中指指骨给磕断了。“走了?”
谷雨一愣,“萧公子可曾看清,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萧公子,”黄平沉下脸,道,“你的人不是还在外头吗?怎不下令让他们把这怪物给拦下来。”
“换成是你,要有几个才拦得住?”
萧璧凌反问。黄平又一次被噎得哑口无言,这种时候,纵有再多的自负与疑虑,也都该灰飞烟灭了。萧璧凌左手摸到断骨处,那十指连心的剧痛立刻传遍全身,令他的唇色也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叨扰了,黄兄弟。”
“那便请萧公子自行处理,莫再牵连我等。”
黄平这话萧璧凌听得很明白——不论对手是夜罗刹还是白观音,显然针对的是孔仁峰那一棒子丧家犬,而非与整个马帮都有密切联络的泽州分舵,“误伤”的那几个倒霉弟子,许是运气不好,又或是某些举动碍了对方的眼,总而言之,对方如此为之,只是给马帮一个警告罢了。萧璧凌的手还捏在断裂的指骨上,一时不便施礼,便向黄平略一点头,道:“那是自然,只不过,这些被损毁的桌椅……”“萧公子千里迢迢到此,告知我等夜罗刹一事,还是不必劳心此间琐碎的好。”
黄平的话明面里仿佛客气了许多,可实际上,与方才所言还是同一个意思。且不说如今夜罗刹手里有这么一群人鬼不分的玩意,即便是没有,以他的能耐,摆平整个泽州分舵,显然并不难,因此,他既然能够有恃无恐地放过黄平,放过那些被打扰的食客与住客,也摆明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对手定然十分清楚,不论是季安或是黄平,都很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为了整个泽州分舵与城内余下百十弟兄的性命,他们必然不会贸然插手此事。可萧璧凌却不同。不论原因何在,萧璧凌是夜罗刹等人的眼中钉,那是彼此之间都清楚不过的事实,而今日让他怪人前来试探,也很明确将这一点传达给了黄平。“黄副舵主真是当机立断,看得我这个闲人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了,”谷雨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故意重重叹了口气,走到萧璧凌跟前,无可奈何道,“那便没法子了,马帮摆明了不会趟这浑水,我要想查清楚这些东西是否与我身世相关,便只能继续打扰萧公子了。”
“还请姑娘自便。”
萧璧凌说着,便即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玄苍,大步走出雅间。谷雨倒不着急跟上,而是慢条斯理地蹲下身,拾起一块被方才突袭的怪人从桌角砍下的木块,看了一眼便揣入怀中,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门外站着方才接引一行人来此的马帮弟兄,看这情形不免好奇,其中一人按捺不住,便朝雅间内探了个头,冲黄平问道:“黄舵主,既然对方的来历都已经知晓,而萧公子也正在追查此事,为何还要下这逐客令?”
“萧公子来此目的,本就是为询问那些怪人来历,如今疑惑已解,我等又有何理由,延误萧公子寻人?”
黄平目光深邃,丝毫看不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飞云居的那些人就坐在大堂内,由于往来宾客嘈杂,他们所坐之处又靠近大门,因此并未察觉方才楼上雅间之内已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如今见萧璧凌有些苍白的面色,一时间纷纷围了上去,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二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高昱第一个走了上去,他毕竟是飞云居的随从,由萧元祺亲自指派来照顾这位二公子,见萧璧凌脸色有异,当然是要担心的。“无妨。”
萧璧凌淡淡一笑,随即回身望去,见谷雨正伏着二楼雅间门外的栏杆,笑吟吟望着他。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了另一张脸,一张虽算不上绝代姿容,却令他魂牵梦萦的脸。于是他不自觉喊了一声:“姑娘,这谷雨二字,是自己想不起过去才取的,还是你从前便是这个名字?”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谷雨眼底秋波流转,微笑答道,“你是觉得,这名字不适合我吗?”
“没那个意思,”萧璧凌笑道,“姑娘可要继续同行?”
“正有此意。”
谷雨言罢,便一手支着栏杆,轻盈一跃过了栏杆,稳稳落在了一楼大堂。“托萧公子的福,”谷雨步履姗姗,走到萧璧凌跟前,瞥了一眼他骨折的手指,道,“我没有鱼袋,去不了病坊,不如就借着公子接断指的机会,找个医师好好确认一下,我这失忆,是否是因药物所致。”
“你说什么?断指?”
高昱大惊,连同带来的那些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炸开了锅,然而他们的问话很快便被萧璧凌喝住,并像个无事人一般,用尚且完好却因筋伤劳损而无力的左手牵马去了。“我看你们公子是习惯了独来独往了,”谷雨对着还在发愣的高昱等人,打趣说道,“还是跟紧一些,免得丢了。”
高昱等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跟上。到了病坊里,这几人未免再有差池,便都一步不离守在旁边,想来那老医师也没见过这等情形,只得闷头给萧璧凌包扎着断指,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谷雨则一手托着下颌坐在一旁等候,她所坐的位置刚好能看到门口,便赏景似的一直看着外头,却发现有四个鬼头鬼脑的粗衣麻衫的男人贼眉鼠眼躲在一个角落里,朝着病坊内探头探脑。“你在看什么?”
萧璧凌随口问了她一句。“外头那几个人,可是冲着你来的?”
谷雨笑问。萧璧凌听了她的话,便顺着她的目光朝门外瞄了一眼,不觉摇头一笑:“原来是他们几个。”
“谁?”
谷雨好奇道。“几个小角色,他们自称是阮籍和嵇康的外甥侄子,要拿我的人头去换赏金。”
萧璧凌只当这是个笑话一样说了出来。“这么有趣?那我一会儿要好好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取你这项上人头。”
谷雨忽然便来了兴致。“且不说这个,”萧璧凌叫住给他包扎好伤口,正要走开的那位医师,道,“请您留步,给我同行的这位姑娘看看可好?”
“她怎么了?”
老医师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谷雨,“一点毛病也看不出来。”
“老先生,我失忆了,”谷雨把脑袋凑了过来,冲老医师微笑道,“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的头部可能受过重创?”
老人家下意识便觉得谷雨是来捣乱的,便没好气道:“失忆?你这模样好端端的,怎么失忆了?家住哪里,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谷雨点了点头。“那你自己想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老医师说着,便从案上抽了张纸,伏在一旁写起了药方,一面写还一面念叨,“老夫看你不像失忆,倒是欠些血色,想必是平日里不留神,淤积了寒气,也该拔拔罐了。”
萧璧凌原以为谷雨还会继续问些什么,然而朝她看去之时,却发现她正一手扶着额头,认真思考着什么。“想不起来……”谷雨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几分,“还有些头疼……”“你怎么样了?”
萧璧凌看出异常,便即拉开她扶着额头的手,道,“别再想了。”
老医师这才觉得情况严重了些,晃晃悠悠站起身子,上前几步,伸手在她脑后摸了摸,又仔细看了看,随即给她把了脉象,终于还是摇头说道:“姑娘的身子和脉象,并无任何异常,可曾想过,是服过什么药物才导致这样?”
“有那种药吗?”
谷雨问道。“我这虽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有些江湖术士,江湖游医,手里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药物。”
老医师认真说道。“可我好好的没事,吃那种药作甚?”
谷雨摇头,若有所思问道。“那就说不好了,许是经历过什么大的变故,想要忘却前尘,哦对了,姑娘不妨想想,自己身边有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也或许是情伤也不一定呢?”
老医师一本正经地絮叨起来,“就好比,还是不是童女之身,又或者……”“那倒也是,”在连一旁的萧璧凌都听出了冒犯之意的时候,谷雨竟还保持着满面温婉和气的笑容,打断了老医师的话,“您说得很有道理,等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想想。”
言罢,便即站起身来,转身朝门外走去。萧璧凌见状不对,便起身跟了上去,却看见谷雨在门口抱臂站定,目光深邃,似有难言之隐。“不必听他胡说,这老医师絮絮叨叨的,听起来一点也靠不住。”
萧璧凌出言宽慰道。“他说的没错,连我都快是有些怀疑,是不是我自己想忘记点什么。”
谷雨说自嘲般一笑,道,“我的确不是处子之身。”
“可一个人只要不是彻底遗忘一切,重归孩童心境,性情选择多半不会大变,”萧璧凌道,“难道现在的你,会因为情场失意或是遭遇打击,便主动遗忘过去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谷雨听出这厮在夸她,不觉喜上眉梢,略一颔首道,“我来是要确定,是否有人下药,若是有,最少,也有了一个能够追查的方向。”
那四个贼眉鼠眼的冒牌杀手此刻早不知溜去了哪里,萧璧凌有伤在身,虽对身体影响不大,却大大影响了他与人动手,因此一行人便只能暂且在泽州寻了间客舍住下,由高昱等人轮流守夜。夜深。萧璧凌躺在客舍里的卧榻之上,看着已包扎好的右手中指出神。还真是意料之外的狼狈。在回到飞云居的这段日子里,萧璧凌瞒着父亲,从未停止过找寻夜罗刹与苏易等人的下落,可谁知道他们竟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哪怕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曾落下。直到如今,他们竟在泽州出现了。夜罗刹究竟在作甚?不断屠戮不相干之人,又从不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想要什么?要作甚?又是为何非得要了萧璧凌的命不可?还有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东西,骨骼竟似精铁似的。如此,会是活人当有之状吗?钢筋铁骨,岂是活人当有之状?还有谷雨,且不说她真是像极了沈茹薇,哪怕与夜罗刹的人同时出现在泽州,都未免太过巧合了。萧璧凌想着这些,却在万分疲惫之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自回到齐州之后,萧璧凌已有很久不曾梦见过童年之事。那些从流水中浮起的回廊,有序轮转换位的砖石,这一切,无一不显示着当中机关的精妙。萧璧凌忽然睁开了眸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是否是在体内置有机关?若真是这样,个中高手,他还真知道一个。那就是曾经留名的青婵,也是他舅娘文萱宁的母亲。以钢铁为机关雏形,似已超出的传统偃甲的范畴,如前人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再如何技巧精妙,也是以木石为材料。而这活死人的身体里,装的却是钢铁。这种骇人听闻的用法,究竟有没有可能在文萱宁留下的旧物书册中找到相似的记载?又或是她精于此道,可能接触过个中名家,倘若有相关之物留下,那么多半能够从中查到当世各路大师的些许踪迹。想到此处,萧璧凌立刻翻身下榻,拿起被他搁在桌上的佩剑,翻窗而出。他并未知会高昱等人——此间诸事繁杂,牵涉着实太多,有关这一年来所经历之事,他并未对萧元祺夫妇透露太多,也不愿父亲过多插手当中细节。萧璧凌毕竟不在家中长大,对父母亲的为人认知,也更多来自于幼年便知晓的那些残忍绝情之行,他无法保证,萧元祺身为一派之尊,会否有那大多数江湖人都会有的私欲和贪心,若只是自己一人沦为棋子倒也罢,可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已无法亲自查明真相的“青芜”,也就是沈茹薇而为,又如何忍心让她执着多年的心愿落空?尤其谷雨,虽与沈茹薇神似,但毕竟只是初识。既然如此,还是一人独自行事方便些。夜色幽深,尤其到了城郊,冷风比白日里还要凛冽数倍,萧璧凌即便不是畏寒的底子,也忍不住将手给裹进了袖子里。有呼啸的风声做伴,许多比之细微的响动便更加难以察觉了,不过,若是这动静是个庞然大物带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萧璧凌一见这个一身糙皮厚肉的奎木狼,便觉心里顿升起一股无名火,可他左手因旧患握力不足,右手中指又还断着,连弯都弯不起来,甚至于提剑的姿势都有些尴尬——中指半垂不垂,其他四指弯起来扣着剑柄,乍一看就像个翘着兰花指的戏子。所以即便手中兵刃能够削铁如泥,此时此刻,也派不上用场。萧璧凌看着奎木狼渐渐靠近,左手已然探入怀中,扣住了一枚传信烟火。想躲开高昱等人回到襄州,再找其他机会也可以,如今自己几乎两只手都是废的,与这姑且可以当做偃甲人的怪物对峙,根本毫无胜算,除了拉下老脸招呼人过来帮手,似乎并没有更好的策略。可谁知道,那奎木狼却并未出手,而是在一声哨响之后,僵直站定,一动也不动了。萧璧凌心里突然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这手,是要唱戏吗?”
如此熟悉的嗓音,自然是苏易的。“你要听吗?”
萧璧凌没好气回了一声,可他立刻便发觉了不对劲——这奎木狼过去只听从冯千千指令行事,连苏易都无法阻止他的行动,可如今,发号施令的人怎么变成了他?萧璧凌下意识朝四周扫视一眼,却连个鬼影也看不到,片刻沉寂之后,他终于看见那个清癯的身影出现在树影之下,一步步走到跟前。萧璧凌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奎木狼,尽管很想往后退几步以防万一,却终究因为不愿在这姓苏的面前表露怯意而作罢。“真是想不到,原来你还有这么个身份?”
苏易轻笑,“可惜还是蠢得可以,明明能够选择安然度日,却非要来这自投罗网。”
“我不像有些人,是非不分,善恶不明,非要打着无可奈何的旗号,屈从他人,做着伤天害理的事。”
萧璧凌近些日子的确安静得有些过分,可埋汰人的口舌功夫,却似乎要比从前更加炉火纯青了。苏易牙关隐隐咬紧了几分,却又很快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倏地自口中发出一声哨响。那忽然行动起来的奎木狼,一刀劈得萧璧凌措手不及,只得横剑去挡,然而四指并不能将剑握稳,一时之间,也只好眼睁睁看着玄苍剑顺着刀势斜飞出去,径自插入泥地里,才接好的中指也被撞了一下,疼得钻心。“说不过便要动武,你还真是丝毫未变。”
萧璧凌顺着,目光定在了又一次僵直站定的奎木狼身上。看起来这玩意如今是由苏易来指示了。那么冯千千呢?是被夜罗刹处置了吗?还是说,苏易就喜欢这个大块头的“美色”,非要和她换一换。可是不论怎么想,都似乎是说不通的。除非她死了。萧璧凌蓦地抬眼,对面的苏易却早已透过月色,看穿了他藏在眼底的疑惑。“你当真不知道?”
苏易的笑隐约显露出恶意。萧璧凌扶着断指,不觉愣在了原地。“她死了,就死在那场火里,这难道不是让你高兴的事吗?”
“你说什么?”
苏易此话一出,萧璧凌只觉耳边如同响起震耳雷鸣。只有一具尸首。只有一个女人死在了鄂州客舍的火场。如果那个女人就是当天与夜罗刹同去的冯千千,那么,另一个人呢?沈茹薇呢?她是生是死,如今又身在何处?“她在哪?”
当内心最真实而迫切的想法一股脑涌出来的时候,这位二公子显然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语序或是轮次因果。他只能够想到,倘若沈茹薇尚在人间,却又久久不曾出现,必定是遭遇了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灾难。“她呀?不是你亲眼看见,被能怀寺的小和尚埋了吗?”
苏易故意装傻。“你分明知道我问的是谁。”
萧璧凌咬牙,一字一句问道。苏易听到这话,忽然收起笑意,露出一种故作深沉似的古怪神情,半晌之后,他竟又笑了起来,笑声僵硬而做作,仿佛是刻意想掩饰什么一般。过了好久,他终于缓缓开口,说出一句话:“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她。”
萧璧凌眸光一紧,见他转身要走,便立刻追了上去,却看到奎木狼随着一声哨响而动,手中刀朝他劈头盖脸便砸了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间,被打落在泥土中的玄苍,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抽了出来,径自刺向苏易。猝不及防的苏易,只好将奎木狼召回,挡下了这一剑,随即无心恋战,飞也似的纵身逃远。“别追!”
谷雨一手提着玄苍,飞快上前拦住本欲追赶的萧璧凌,看着奎木狼受苏易召唤离去,适才松了口气,“我运气出招全凭本能,丝毫章法也记不起来,对付这个东西,弄不好还得把性命搭进去,你可别乱来!”
“可他……”萧璧凌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萧公子夜半不告而别,定是有了什么线索,”谷雨唇角微扬,“我想着,我同你并不熟,要是你有何事与我利益冲突,说不准便要诓我,所以,就只好盯紧一点咯。”
萧璧凌欲言又止,却又觉出了谷雨身上,那疑似故人的气息。苏易方才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找到沈茹薇,而这个女人,又与夜罗刹的人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泽州……萧璧凌想着,渐渐在心里构建出一个隐约的猜测,于是展颜一笑,道:“没什么冲突,要同我一起去吗?”
谷雨听着,不自觉嗤笑了一声。“好啊。”
她爽快答应。谷雨是个让人一看起来就知道,她身上必然会有故事的女人。她可以豪爽大气,可以笑脸迎人,可却很难让人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萧璧凌本有些话想问她,到了最后仍是忍住了,有些猜想没头没尾,看似十分无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之下说出,只会让人觉得唐突不已。这一路有几回露宿郊外,萧璧凌也有意留心了谷雨的举止行动,却丝毫未看出身患寒疾的迹象。他渐渐对自己的猜想生了疑心,觉得会不会是苏易故意要扰乱他心神,才会说出那些话来。可惜,那厮却没再出现过了,在途中偶尔也会有人截杀,大抵都是为了那笔暗花而来,不过身手多半不高,也构不成多大威胁。直到刚刚抵达襄州的那天。二人错过的关闭城门的时辰,便只能等到次日再进城,城外刚好有家简陋的客舍,刚好可以将就一夜。萧璧凌的手指早就痊愈了,想到近日遇到的那些个不入流的杀手,也不免有些疏于防范。他走进客房后,除了满身的疲惫,着实已提不起精力去想其他。半开的窗扇被风吹着,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响,几片嫩黄的连翘花瓣顺着风向滑落,恰好落在萧璧凌脚边。他蓦地生了困意,便打算关窗歇息,然而指尖在触到窗格的一瞬,却又缩了回来。这是……哪里来的杀意?萧璧凌径自从二楼客房的窗口翻身而出,闻闻立在了空旷的院里,春日独有的青草香气,就在这一刹那,仿佛被何物拦腰给截断了。来人背对着他,着一袭鸦青色的衣裳,茕茕孑立。萧璧凌这才发觉,四下安静得有些出奇。“敢问阁下是……可曾见过吗?”
萧璧凌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这人的名字。“荀弋。”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清凉的月色穿过树影,有那么一小会儿,只有一线光亮,正拂过他眉梢,照亮他冰冷的瞳仁。那是只有杀手才有的锋芒。萧璧凌目露恍然,却不知为何一点也紧张不起来:“来杀我的?”
荀弋颔首。“为了暗花?”
萧璧凌问道。荀弋摇头。在这个杀手的锋芒之下,本该生机盎然的时节,却无端平添了几分肃杀。萧璧凌解下腰间佩剑,拿在了手里。“真是不凑巧,”萧璧凌摇头苦笑,“不过,我觉得你应当另有目的。”
“只是杀你,何须问我目的?”
“既然你不肯说,那就算了,”萧璧凌翻起袖口回腕的部分,道,“不过,倒也不难猜。”
他并不觉得荀弋对他有多大的恨意,只是不明白,为何周遭的杀气,还是越发变得浓烈。他几乎看不到荀弋身形移动,便发觉那把长刀,已然到了眼前。所以,这样鬼神莫测的身手,才是此人最真实的姿态?对比当初在雨中劫人时,宋云锡都能与他缠斗许久,大概……那会儿这厮只是在闹着玩?萧璧凌不敢怠慢。可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手里的玄苍到了他面前,就像是小孩的玩具,只能受对方牵引压制,而全无克敌之力。只因他几乎感觉不到对方刀意之中,所蕴藏的内力。他不像是苏易,总是有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虽力量不容小觑,却也极易让人找到破绽。荀弋的刀,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平淡无奇,也看不见那种排山倒海的劲力,就像是一泓流水,虽安安静静,却能穿石而过,亦可消磨对手的杀意与所有棱角,占据不可撼动的上风,毁灭对手每一线或许曾经尚有的生机。萧璧凌有点不服气了。年轻人的不甘,在这一刻被愈加浓烈的好胜心激起,却在几乎要被点燃的一瞬,立刻被理智压了下去。方才他在拔剑迎上荀弋刀锋的那一刻,便因为想要摆脱此人,速战速决的心态,使得自己先已落入了对手的掌控之中。而到后来,受其克制,焦躁陡生,才更无力摆脱。所谓内力,于无形中化有形,心念动,气自然而动,随心念止而定,气盛,因体之充沛,怒而催之,成冲撞之劲,难以起落,反损经脉,得不偿失。杀手之所以可怕,是因无情。无情,则无怒,则心如止水。不动怒,使气息不怠,心中无物,方能畅行。荀弋靠的,大概就是这一点。他并非内力不深,反是内力太过深厚,才能如此源源不断,维持这看似简单,实则耗损极大的一招一式。看出了这一点,萧璧凌便立刻撤了几分内力。刚才是不断招架,非但对自身消耗极大,更是一种无济于事的挣扎。他不想继续把这个大亏吃下去,于是每一次“招架”,都稍稍换了个方位,看起来连人带剑所在的位置都有些多余,实则是借力打力,非但不用费多大劲,反而让对方的招式,都等于白用。说好的刺杀,到了此刻看来,反而成了一种较量。谁生谁死没了所谓,谁能让谁更不痛快,反成了最重要的事。“我怎么觉得,你不是来杀人的?”
萧璧凌话才说完,对手的刀便从他喉心前毫厘之处虚虚擦了过去。荀弋起先没有搭他的话,在又过了十余招后,方才开口:“我终于知道是为何,你这样的人还能活到现在。”
“过奖。”
萧璧凌脸不红心不跳地认下了他这明知是嘲讽的“夸奖”。荀弋没再理他。“荀兄能否回答我,在悬赏散发之初,你分明有很多机会能够下手,为何非要等到现在?”
萧璧凌颇有闲心冲他一挑眉。荀弋还是没有理他,这定力,也无怪乎到现在为止,手中招式仍旧没有一丝破绽。可萧璧凌的思绪,却飞快流转起来。沈茹薇救过荀弋,这种无聊的小事她当然不会挂在嘴边。可竹隐娘却说过,曾经有个男人在她竹苑之外,与沈茹薇相见。那个人……难道就是荀弋?萧璧凌这一分神,颈侧便觉一阵刺痛。他本能吃痛退开,却已被对手的刀抵在了颈项,直逼至院里一棵老树的树荫下。“有话不直说,非要玩这种把戏,荀兄觉得很有意思?”
萧璧凌嗤笑一声,道。“有话不直说者,只怕不止在下。”
荀弋漠然。萧璧凌没有理他,只是看了一眼环绕着院子的那几间客房。其中一间,就住着谷雨。技不如人这种丢脸的事,已经被她瞧见过一次,还是不要再被瞧见的好,若她真是沈茹薇,自己今日这般糗态,只怕就要沦为她长久的笑料了。若要不是,那就更是丢脸丢大发了。“你想喊人?”
荀弋目露鄙夷。“那也太丢脸了。”
萧璧凌索性把话挑明,“你认为是我害了青芜,所以要让我为她偿命?”
“若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我走这一趟。”
荀弋眼角余光落在谷雨所在的客房窗户上,“很好,也许,她会后悔当初信错了人。”
萧璧凌听罢,只是嗤笑一声。“她有没有信错人我不知道,可你自以为是的嘴脸,也太找打了。”
萧璧凌冷笑道,“那你算是什么?即便我真如你所认为的那样,不念故人之情,见色忘义,你有什么资格,替她来讨伐我?”
荀弋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他的神情没有变化,心里却不见得没有想法。萧璧凌大概也猜得到,他此刻多半正对“青芜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玩意”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意兴全无的荀弋放下了刀,只觉得这个“登徒子”已然激不起自己半点挑衅的意趣。“萧某只想奉劝荀兄一句,”萧璧凌见对手这般不屑之态,便在他转身之际,开口说道,“当局者,未必迷,旁观者,也未必清。”
荀弋全然不曾理会他这话。尽管,每一个字他都已听得分明。这种人话不多,却能活活把人气死,萧璧凌心觉荀弋这茬找得莫名其妙,可又偏偏技不如人,也只好就此作罢,好在他颈上伤口并不明显,把领口稍稍拉高些便能遮掩,也免得叫旁人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