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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何以渡红尘(1 / 1)

萧璧凌睁开眼时,却已身处一间昏暗的房中,房屋四面皆是冰冷的石墙。与其说这是屋子,倒不如说是石窟,除了一张卧榻,一套桌椅和几盏灯,别无他物。这间石屋之内除去他之外,还有一人背对着他所躺的石卧榻而立,着一袭似曾相识的墨灰色衣衫,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苏易?你……”萧璧凌试图起身,却觉背后伤口隐隐散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周身那些被毒虫贯穿的伤口,也时不时发出夹杂着麻痒的痛感。他好不容易坐起身来,却也只能用手支在卧榻沿,不住喘息。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竟已用尽了浑身力气?萧璧凌咬牙,目光落在中衣右侧散开的系带上,他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望了苏易许久,似乎有话要问,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伤口都替你包扎好了。”

苏易眸光黯淡无华,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垂下眼睫,“不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过,你随身携带的东西也都放在枕边,无人动过。”

萧璧凌听罢这话,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可他明明坐着,却越发感到浑身无力,竟连抬手这样的寻常动作,都快做不到了。“我中毒了?”

他本以为苏易的回答会是“鬼月勾毒性未解”一类的话,然而对面男子的答复,却并非他所想的答案。“是我下了毒。”

坐在石卧榻上的青年身形立时变得僵硬。他睁大双眸,难以置信般望向眼前之人,仿佛被何物噎住的喉咙,半晌方发出一声近乎沙哑的质问:“为何?”

苏易的唇动了动,并没有回答。萧璧凌仍旧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复沉声问道:“是什么毒?”

“让你无法离开此地,永远。”

苏易的话音很轻,很缓,仿佛只要他这么说话,就可以让眼前之人所有的怒火立刻平息。“苏易……”萧璧凌本要吼出他的名字,可话音到了唇边,却又因浑身脱力化为虚无,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口型。他的眸子瞪得老大,似乎对此刻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感到难以置信。“鬼月勾之毒已解,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苏易指尖微微一颤,似乎只想尽快离开这间屋子。可在他转身之后,榻上男子却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你给我站住!”

说完这话,他又一次大口喘息起来。苏易给他所用之毒,意在令他浑身无力,亦不可运功调息,因此他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大半气力,更何况是方才那一声几乎让他周遭的空气都为之震颤的怒吼。苏易就这么呆呆站着,没有回头,片刻之后,听到的,却是他压抑着怒火的话音:“冯千千说过,你给青芜送了消息?”

“是。”

苏易闭目,气息似有紊乱之象。“什么消息?”

“那笔暗花。”

苏易踉跄行至门边,愈觉足下无力,一时之间,也不得不伸出手去,扶在门边石墙。“你想如何?我根本没见过她。”

萧璧凌话音似有颤抖,“现如今,你究竟是何种身份,做着怎样的营生?”

“与你无关。”

苏易的口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心虚。“她在哪?”

萧璧凌仍旧不死心追问。“你永远都不会见到她了……”苏易说着,随即伸手开门,却又听到他一声怒吼,“给我回来!”

立在门边的男子紧闭双目,双唇翕合,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回过身去,语调轻得仿佛在空气之中飘荡:“她有寒疾在身,如今沐剑山庄亦派出人在追杀,据说,她的身子已越来越弱,”他顿了顿,又朝卧榻榻方向走出两步,道,“她如今已是日薄西山,此行一出,必死无疑。”

苏易的话,一字字扎在榻上男子心头。只如槁木死灰,再也燃不起半分温热。“混账!”

沉默之后的爆发,那一声绝望的嘶吼,也同样将苏易的心揪紧。“你我之间若有何恩怨,何必牵扯上她?她欠你什么?”

萧璧凌此刻神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她还救过你一回,你竟……”他本就因身中剧毒脱力已久,眼下一连说出这些话,不及说完便已因气息梗阻而剧烈咳嗽起来。苏易见状,本能想要上前的脚步却又硬生生收了回来。“你便是这样看我的?”

苏易面色渐渐泛起惨白,半晌,却露出自嘲般的笑意,“我是在救你——原本,你和她都是要死的。”

“是吗,”萧璧凌颓然向后靠去,仰首望向头顶上方空旷的石壁,眸色寂静如尘,“你将我禁锢于此,这与取我性命又有何分别?”

“我不会让你死的。”

苏易眸光一紧。“不错,”萧璧凌唇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看得苏易只觉心里发渗,“我还要亲手杀了你。”

“你不会有机会。”

苏易话音落定,随之而来的,是石门关闭的冰冷声响。萧璧凌没有出声,只是木然盯着石壁。若早知如今,他当初就不该那般草率行事,以致事到如今,一切都于事无补。他自暴自弃似的卸去周身仅剩的力气,虚脱一般向后重重倒在石卧榻上,脑中思绪渐渐再也无法关联至一处。大概,再想什么也没用了。石门之外的男子,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轰然跪坐在地。眼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浑然天成的幽长深洞,成为这一方天地之间,最好的藏身之所。那个形如厉鬼的绯衣女子幽幽来到他身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苏易摇头,自行起身绕开她,如行尸走肉般,踽踽行至洞外,再一次瘫坐下去。“我本以为你长了出息,到头来见了他,还是这副窝囊模样。”

冯千千跟在他身后走出山洞,漠然开口。“怎么,你若看不惯他,刚才为何不直接让他死?”

苏易回头,唇角轻扬。“若非念着当年同僚的那点日子,不用你说,我也自会将他碎尸万段。”

冯千千冷哼道,“门主谅解你当年叛逃之罪已然不易,你可知若让他知道你今日之举,会有何后果?”

“只要能留下他,门主的计划便不会被破坏。”

“门主说过,此番若能杀了他,当是一举两得之事,”冯千千嗤之以鼻,“既得了佣金,又扫了障碍,可如今,你却在救人。”

“能够杀了那个女人,也是一样的,”苏易道,“只要他一直留在此处,便永远不可能查到那些事,那女人一死,便再也不会有人将那些事追查下去。”

“你分明是想把他永远留在你身边。”

冯千千此言一出,有如道破天机一般,令苏易整个身子随之一颤。“那又如何?”

苏易的笑容有些勉强。“我只是提醒你,此人心性桀骜,绝非你能驯服的。你若仍旧这般偏执,只怕是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即便如此,”苏易面容渐冷,“那又与你何干?”

“不可救药。”

冯千千言罢,立时拂袖而去,只留苏易一人仍旧瘫坐在原地。他朝洞中石窟望了一眼,眸底闪烁起不安。哀莫大于心死。此刻的萧璧凌,定然比谁都绝望。苏易清晰记得初见之时,那人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可方才,就在他回身说出真相,目光对上他眼眸的那一刻,竟再也找不到当初那般飞扬跳脱,不畏风云色变的神采。苏易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可笑。原来,他一直求而不得的曙光,到头来竟被他亲手掐灭。不堪攀折犹堪看,陌上少年来自迟。那一年桃花落尽,春意阑珊,不过是最寻常的凋零之景,对于旁人而言,甚至连感叹一番,也会嫌矫情。可对苏易而言,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他自幼便长在这罗刹门中,代号飞白,一向行刺不曾失手的他,这一次却中了埋伏,被一路追赶,连带遭遇伏击。几乎筋疲力尽的他,终于避开追击,却一头栽倒在山坡上,就在向下滚落的一瞬,一只干净而修长的手,扣在他肘弯处,一把将他身子拉了起来。“当心着点,这里是……”那人话未说完,一身是血的苏易便一翻白眼晕了过去。苏易在昏厥前的那一刹那,刚好瞥见了一眼那少年摇头叹气的无奈模样。醒来之后,苏易嗅到一阵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烤熟的野味香气。少年手里拿着两支树杈,一支穿着野鸡,一支穿着野兔,见他醒了便递了过来,都是烤得金黄流油的样子。他冲苏易一笑,示意他自己挑选。“多谢……”苏易随手拿了一支,却低下头去,小声道了声谢。“怎么说话也像个姑娘一样?”

少年不自觉笑道,“要不是方才替你包扎伤口,还真以为是个女人。”

“说话声大,也不一定都是男人。”

苏易凝眉。“那倒也是,”少年点头,若有所思,“我见过的女人,都是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

他说完这话,却又觉得用词不妥,可想了许久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合适的,便只得摇头作罢。苏易没有回答,只是埋头啃着手里的兔子,他早已饿得麻木,可被这香味一勾,立时便觉腹中空空,是以顾不得许多,连有毒没毒都未曾试探,便将那些兔肉吞咽下肚。“我看你也有些身手,当也是江湖中人,可居然对我毫无防范?”

少年不禁一笑。“不重要了,”苏易听到此话,放下手中野兔,神情却暗淡下来,他咬了咬唇,道,“总逃不过一死的。”

“你的伤还不至于致命,哪犯得着如此悲观?”

少年不解。“你不会明白,”苏易的目光,似又多了几分疏离之意,“进也是死,退亦是亡,前后皆是绝路,毫无余地。”

他说着这话,心中却在默念:罗刹门规,只许进,不许退。刺杀不成,要么继续,要么,回门受死。少年听罢,沉吟片刻,却默默放下手中野鸡,向他凑近了些,盯着他眸子,神秘兮兮问道:“你要自杀?”

“什么意思你……”苏易看见他那一脸戏谑之色,眸中立时露出不悦。“那不就得了?”

少年退回原地,漫不经心道,“你又不打算自杀,算什么绝路?”

“你根本不懂……”“都是身在江湖,不论你是正道、魔道,或是武林至尊,哪里不是四面楚歌?”

少年仍旧不理会他的不满,自顾自从那野鸡身上扯下一条腿,道,“轻言绝望,不过是让自己更加消沉而已。”

“可是……”“自古王朝更替,有成有败,背水一战也未必是输局,不做丝毫抗争便束手将一切交付天意,别人是杀鸡儆猴,你却甘做俎上肉,傻不傻?”

少年轻笑,见他愣了,却一耸肩道,“何必听了几句威胁便开始庸人自扰?你不争取,怎就知道一定没有生机?”

少年话音刚落,却听得一个尖锐的女声从远处传来:“萧璧凌!你在哪里?还不快给我出来!”

苏易一愣,却见眼前那少年默默对他摆了摆手,随即轻轻放下手中鸡腿,用帕子拭去油污,压低嗓音道:“一会儿,如果那个女人找到这,千万别说见过我。”

言罢,不等苏易回过神来,便已飞身闪出山洞。苏易一愣,只觉他方才那几句看似说教的话,还在耳边回旋。所有的回忆,都在苏易再次推开石门的刹那,戛然而止。榻上男子,似是筋疲力尽,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单薄的被衾随意搭在腰间,由于系带不紧,中衣右襟敞开了一半,露出颈下锁骨,末端延伸至襟内望不见的隐秘处,被衣衫的褶皱覆盖,掩饰起肌肉饱和而流畅的弧度。苏易不记得是何时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同的,当他发觉之时,已然爱上了一个对自己痛恨入骨的人。那个人,是来杀他的。他是轻霜剑的第二个主人,闫飞。闫飞死前告诉他,这场恩怨实在纠缠得太久,他也不想再纠缠。他说,他最重要的兄长曾是罗刹门的杀手,却为了救一个被门主夜罗刹新抢来的无辜孩子而背叛了组织,他的大哥,和所有叛逆者一样,被那个叫做夜罗刹的可怕男人,生生扯去心肝,死在一个无月的夜里,得到轻霜剑的他对这个孩子恨之入骨,而这个孩子,就是苏易。所以他要让这个孩子也尝尝那些刻骨的痛,因此,首先给他的,便是欺骗,骗取到他所有的信任的闫飞,终而对他挥剑相向。当真是逃也逃不开的宿命。闫飞并未能杀了苏易,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和他的兄长得到了一样的下场,遭到愚弄的苏易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凉意,他更深刻察觉,这个尘世,大概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才不会骗人。直到他遇见萧璧凌。那一番无心之言,仿佛一线曙光,照入他心底那处幽暗的深渊,他甚至竭力抹去此人与他初见的记忆,再用新的身份,来到他的身边。苏易一厢情愿认为,只有这样的相遇才最干净,岂知因果循环,他却再一次被舍弃。当真可笑。苏易唇角的苦涩久久不曾褪去,他伸手扶在卧榻沿,俯下身去,凝视着躺在石卧榻上那人的面容,却看到他缓缓睁开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那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厌恶,甚至是恶心。“离我远点。”

萧璧凌道。原来许多事,他真的早已明白。“如若当初玄澈所设之局,再让你选择一次,你会如何?”

苏易问完,才知道自己提出的,是天底下最蠢的问题。“当然是她。”

萧璧凌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道。“倘若……”“哪怕你是女人,结果也一样,”萧璧凌坦然道,“尽管我知道,换个选择,许多事便不会发生,可我不论如何,都只会选择她。”

多么残忍的事实,他竟就这般毫无遮掩说出来。哪怕眼睁睁看着苏易眸子里染上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凄凉与可怜的自嘲之色。“这世间所有能够长久之事,都不会是求来的。”

萧璧凌神情淡漠。“不要再对我说这些!”

苏易一拳打在卧榻棱,愤然站直,背过身去。可萧璧凌却露出一脸疑惑,不自觉问道:“‘再’?我曾经对你说教过吗?”

“没有!没有!”

苏易双手抱头,只觉痛苦万分,“我不喜欢听这种话。”

“也好,我也没那精力。”

萧璧凌翻了个身,再次闭上双眼,只打算继续闭目养神。“我不是圣人……”苏易的话音,轻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你说的那些我都学不会,我不是你,你也不会懂我……”他没有听到萧璧凌的回应,身形凝滞片刻,复回身望他,却听得萧璧凌悠悠道:“看我不顺眼,直接杀了就好,黄泉路上,我还可以先等等她……”“你能不能不再提她!”

苏易粗暴打断他的话。萧璧凌听罢,眉心一凝,随即用慢得如同被丝线牵动的皮影戏偶一般的动作,盘坐起身,竖起右手食指,注视着苏易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认真对你说一次,听好了——我只喜欢女人,而且,只喜欢那个女人。”

苏易看着他那认真神情,想及这多年无望的隐忍,忽觉悲从中来。萧璧凌望着他那不知是哭是笑的神情,却只摇了摇头。“也许,你都是对的。”

苏易苦笑,坐在卧榻沿。“可你还是不会放我走,对吗?”

萧璧凌神色黯然。“她是一定要死的。”

苏易垂眼,只觉凉意彻骨。“许多事情,有时也可以作为交易。”

萧璧凌说出这话之时,却觉心底泛起寒颤。“交易?”

苏易苦笑,“换她的命?”

“是。”

萧璧凌闭目,掌心渐寒。“抱歉,我做不到。”

苏易已然感受不到,此时自己心里,究竟是何滋味。他与他,包括那个女人,都像是在汪洋之中飘摇的孤舟,谁也无利可图,谁也看不到岸。可笑这俗世浩渺,尘网翻覆间,瞬息万变,又岂会有真正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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