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凌有自知之明,可他虽无法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就多年习武的经验而言,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叫人从他手里把人给夺走。对方来人身手,分明已臻化境,对付在场诸人,便如徒手捏蚂蚁一般。可究竟是哪一路一流高手如此想不开要趟这浑水?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眼前这个男人身手之快,已非常人可比。仅从他夺人这一举,身法速度来看,的的确确是当今少有的高手。这男子的面目,乍一看也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然而方才出手时所展现出的内力,却绝非这个年纪便能够拥有的。可偏偏那眉目之间,多了一丝令人厌恶的暴戾气息,显得咄咄逼人。张公子此刻已被他封了穴道,反扣双手擒在手里。同行而来的还有三名装扮各异的随从。站在最左边的那个女人,着一身绀青色晋制襦裙,只有衣袖上拼接的褶子是灰的,手中兵器是一柄重剑;中间的男人穿的是一身石青色衣裳,右手缺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玄色铁爪;最右边的男子相貌俊美,身形还有些弱不禁风,和身旁的两人站一起,未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江湖上,总少不了有些门派,长年隐世,从不与那些整天招摇过市打着侠义之名到处蹭脸熟的名门正派为伍。这种门派,如若有个叫得好听的出身,比如什么名侠高人之后,在正道门派嘴里,就会说成是“与世无争”,要是没有,又偶尔出来弄出点小动静,那可就成了邪魔外道,就好比夜明宫,什么都还没干过,宫主便已经成了千年老狐妖。不过在这当中,最大的异类还要属那些被“名门正派”视为异类而出逐弟子所创的门派,不论“正道”或是“邪道”,皆无法相容。通常而言,被扫地出门的除了少数道德败坏而又极其愚蠢无能之辈,为正派中人所不容的,大多是些天赋奇才,又极有远见,却偏偏因着与那些自视甚高还放不下身段的老顽固所想所愿背道而驰,因而被迫流离。据说在几十年前,碧华门便出过一位。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站在萧璧凌等人跟前的这四个,当属第二种,甚至还不如夜明宫——萧璧凌隐约记得,这个叫做镜渊的门派,已经在江湖上弄出过好几次不小的骚动,早已令各大门派为之不满。镜渊的主人,被门人称作尊主,也就是眼前为首的这位满身戾气的男子,名叫玄澈。而站在他身后的,则是镜渊门下的夺魄三使,杜若云,孙梦蛟,还有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顾莲笙。“怎的?”
玄澈见萧璧凌目光略显茫然,不觉轻笑一声,道,“看来萧大侠是早已忘了我等无名之辈了。”
“他未报姓名,也无成名兵器在侧,你怎认得他?”
宋云锡眉心一紧,对玄澈问道。这就把师兄给卖了,真是亲师弟。玄澈冷笑,将张公子推到顾莲笙怀中,负手立于洞中,开始细细打量诸人。“足下便是白石山中,镜渊尊主玄澈?”
萧璧凌有些迟疑,凝眉问道。玄澈微微颔首,轻笑一声,目光在几个男人身上游走,最后轻轻“啧”了一声,摇头说道:“歪瓜裂枣,倒人胃口。”
这话说得难听,寇承欢首先不高兴了。站在此处的几人,除了李长空的确磕碜得上不了台面,就连身如鬼魅的冯千千也长了一张俏脸,到底哪门子的歪瓜裂枣?“玄尊主驾到,肯定不是为了寒碜我们几个,歪瓜裂枣这种话,听起来怎就像是要选妃似的?”
寇承欢等其他人都进了山洞,适才跟着进去,他衣裳虽已湿透,风度却分毫不减。“既是镜渊的人,那么这三位想必就是夺魄三使了。”
寇承欢歪着头将玄澈身后的三人打量一番,道。“那么多废话作甚?”
杜若云道,“尊主,依属下看,当杀之人,都除了便是,省得在此碍眼。”
“不忙,时辰还未到。”
玄澈唇角微挑,故作感叹之状,道,“这张公子还真是个宝贝啊。这么多人争来争去,本座竟也开始感兴趣了。”
“可这宝贝,已经到了玄尊主手里,可不是吗?”
萧璧凌皮笑肉不笑。“胆倒是挺大。”
玄澈冷笑,“看来上回照面,并未让萧大侠长着记性。”
萧璧凌听得一头雾水。他几时见过此人?还交过手?可别是一把年纪脑子不好使,给记岔了。不过玄澈并不在意,他酝酿了一会儿,悠悠开口:“本座是想着,在带走这张公子前,给诸位开个眼界——听说扶风阁一行,由始至终便没打开过那只匣子,本座很想知道是为何。”
“你自己看看便知道了。”
宋云锡没好气道。顾莲笙得玄澈示意,从张公子包袱之内找出了那只黑匣子,递给玄澈。玄澈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眉心一蹙,道:“千年玄铁?”
“这真的是个盒子?怎么没有开口?”
顾莲笙张望道。那盒子看起来,除了那几个气孔一般的玩意,似乎连条缝都没有。“就是此物?”
玄澈眉心拧得更紧了。就这么一玩意,要不是千年玄铁所铸,只怕任何人都会认为只是一块废铁。“你问他。”
萧璧凌指了指张公子,道。玄澈唇角浮起一丝阴狠,转向张公子,还没开口,那张公子便已吓出泪来,见玄澈眼中杀意一起,哭出声道:“饶命啊英雄——我我……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要是知道,我早就打开看了……”“可若是寻常人家,怎么会有这千年玄铁?”
杜若云道,“况且这盒子做工精细,必定有什么玄机才是。”
“研究宝贝,还是关起门来比较好。”
寇承欢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振振有词道,“寇某人如此以为,不知玄尊主怎想?”
“很有道理。”
玄澈面无表情,指了指萧璧凌道,“你留下。”
萧璧凌眉梢一挑,神情看似轻松,内心却猛地一沉。“散了散了,”寇承欢摆摆手,冲冯千千道,“依我看,咱们回去可以直接同雇主推了这单生意,钱和小命比起来,那分量可差得远喽!”
冯千千懒得听他扯皮,抬腿就走。寇承欢自然是要跟上的。“走吧,不关咱们的事。”
李长空拍拍宋云锡的肩,示意快走,却没能拉动他。“你没听到玄澈说的话吗?”
宋云锡沉下脸来。“你能管得了他?”
李长空十分识时务,“只怕连自保都难。”
“你若怕死便走。”
宋云锡目光坚定,言罢,还朝着萧璧凌又走近了一步。李长空皱了皱眉,竟然真的转身走了。“听说,这人算起来还是你们的师弟呢,还真是不讲义气。”
顾莲笙看着笑了起来,神态举止,竟与苏易有几分相似。“多嘴。”
玄澈冷哼。“呵呵……呵呵呵……”萧璧凌干笑几声,心下陡然生出几分凄凉之感来。飞来横祸,又来横祸,再来横祸,还是横祸……他十九岁离开金陵,如今二十有六,本命年都过去了二载,怎的还这般流年不利?玄澈说见过他?他怎么偏偏没印象?分明就是没事找事!萧璧凌掂量着横竖斗不过他,若是拖累师弟枉死,未免得不偿失,于是放缓口气,认真对玄澈说道:“玄尊主是世外高人,何必与我等一般见识?”
“师兄你……”宋云锡见他竟肯服软,不由张大了嘴,露出一脸愕然。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真正能做到的人却没几个,而且大多数人眼中的“屈”是死撑着受罪,缺胳膊少腿也不服软。七年退隐,似乎把他满身的少年意气都给消磨殆尽了。不过此刻即便真要与玄澈等人动手,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实非明智之选。“不必紧张,本座只不过好奇,”玄澈冷哼一声,“刻意装作不认得本座,会有何下场,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萧璧凌不知他此话何意,眼下他既然记得双方的的确确不曾打过交道,又被如此逼问,便只好给出了一个十分狡黠的回话,“就是因为如此,才不敢妄自攀附。”
“左不过是尔等名门正派瞧不上咱们,说这么好听,又有何用?”
顾莲笙阴阳怪气接茬道。“怕是顾尊使有所不知,如今的萧某,已不再属扶风阁门下。”
萧璧凌气定神闲。玄澈不言,只稍稍抬了抬眉,立即会意的杜若云,手中重剑迅疾如雷,径自便朝萧璧凌头顶劈来,只听得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宋云锡的剑不知何时已递了上去,拼尽全力接下这一击。萧璧凌愕然。“你说你已背离师门,可还有一位好师弟惦记着你。”
玄澈皮笑肉不笑,“斩草不能除根,后患到底是无穷无尽。”
可他说完这话,脸色却沉了下来,一对满是锋芒的眸子,直直盯着洞外。“什么人?进来!”
杜若云收剑,对着洞口一片黑暗,大喝一声。萧璧凌隐约听到几声轻微的喘息,紧跟着便看见一个被打晕瘫软的大汉被人从洞外扔了进来,近乎是砸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李长空。“重死了。”
洞口传来的抱怨声格外熟悉。“苏易?”
萧璧凌与宋云锡几乎同时回头。被唤出名字的人此刻就站在洞口。雨也已经停了许久,乌云散尽留出大片空白,刚好被月光铺满,也刚好照亮了苏易的面庞。肤如凝脂,眸若辰星,修长上翘的眼尾还挂着一颗未及干透的雨珠。玄澈的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定了一刹。“你从哪冒出来的?”
萧璧凌几乎要把诧异都写在脸上。“方阁主听闻你们行踪暴露,特让我来支援。”
苏易说完觉得不对劲,又蹙眉想了想,白了萧璧凌一眼道,“不对,是他们。”
言罢,目光转向李长空,唇角不觉一挑。“想着横竖是死,留下个活口怪不甘心的,还不如一起来。”
苏易知道这师兄弟打算问什么,便索性一并说了。“有意思。”
玄澈饶有兴味盯着苏易看了一会儿,道,“你叫苏易?”
苏易没有答话,只是盯着被顾莲笙钳制在手里的张公子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连苏易这种刺头都不挑事了,只能说明即使多了这人,局势也不会好转。萧璧凌想到这些,不由得重重一拍额头。玄澈却不知怎的,自顾自笑了起来。“玄尊主打算先杀谁?”
苏易微笑。“你的同伴在挑衅本座,”玄澈瞥了一眼萧璧凌,故作为难之色,道,“你倒是说说,本座先杀他,对是不对?”
“我以为,尊主应当先杀最难杀的,”苏易镇定自若,眸底隐约流露出一丝邪惑笑意,唇角一扬道,“他武功太差,杀起来一点也不难。”
萧璧凌突然觉得被人这么说很丢脸。可心里却好奇,苏易平日里与他没少针锋相对,为何此刻如此袒护于他?“哦?”
玄澈的眼神耐人寻味。“你说得对。”
玄澈看了苏易许久,眸中戾气难得消退了些许,“那么最难杀的,应当就是你了?”
苏易的笑容难得凝滞了片刻,岂知玄澈竟并不出手,反一拂袖朝洞外走去,一面说道,“很快就会有好戏看,到那时候,你们可都记得莫要错过。”
“那便恭送玄尊主了。”
苏易鼻息略微一颤,又摆出了他那一贯的笑容。“就这么……嗯?”
宋云锡见几人走远,仍旧不敢放松警惕。萧璧凌始终凝眉,一语不发。“起来,别装死。”
苏易踹了一脚躺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李长空,随即踮起脚朝着玄澈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长舒一口气道,“此人曾因门内动乱屠杀过路人,今日竟如此大方放过我等,还真是古怪。”
“你知道的还不少。”
萧璧凌一门心思在脑海中搜寻有关玄澈的记忆,说什么话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若不是有这位仁兄垫背,”苏易拎起被他封了穴道的李长空,道,“在场诸人,你定是最怂的那个。”
萧璧凌没搭理他,只觉得许多事情越想越模糊,索性走出山洞去吹吹风,宋云锡见状,便即跟了上去,问道:“在想什么?”
“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那位玄尊主。”
“没见过便没见过,这有什么值得费神的?”
宋云锡不解。“可他一口咬定曾与我交过手……”“就你这破烂功夫,同你交手,你能活到现在?”
不知何时跟出来站在二人身后的苏易,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萧璧凌眉心一紧,却忽地回身,一腿横扫过去。苏易早有防备向后纵步一退,抽出佩剑轻霜,点向萧璧凌眉心。萧璧凌不言,顺手便拿了在一旁看愣的宋云锡随身佩剑,挡格开苏易的剑招,继而横剑上挑。“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宋云锡一脸茫然。然而正在交手的两人没有一个回答,过了百来招,萧璧凌已落在下风,这时他却丢了剑,任由苏易的兵刃架上他颈项。宋云锡正待上前,却被自家师兄喝止了。“怎么?想看我是不是假冒的?”
苏易唇角微挑,“多输几次就不难看了是吗?”
宋云锡难以置信将这二人重新打量一番,下意识接茬道:“要试他不能让我来吗?死是随便找着玩的?”
“我不明白,你看我不顺眼这么久,适才在不知玄澈用意时,为何要上赶着来送死?”
萧璧凌眉心紧蹙。“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苏易撇撇嘴,目露鄙夷,“我是看见某些人,分明可以脱身却非要陪你送死,想偷偷把他带走来着。”
言罢,昂起头来,自以为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宋云锡。“这还差不多。”
萧璧凌徒手推开还架在他项上的轻霜,转身就走。苏易没有立刻放下剑,而是朝宋云锡使了个眼色。不论是苏易还是宋云锡,临行前都接到了一个任务,就是萧璧凌如若现身,便立刻抓他回去,可是如今苏易想要行动,宋云锡却拦着他。李长空这种不顶用的货色萧璧凌可以一个打十个,这种情形之下以二对二,苏易毫无胜算,因此只能作罢。而在这山洞里外发生的种种,除了在场曾出现过的三方,还有一人从旁目睹,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就是青芜。或者说,她还有另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