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蔓还在慢慢适应赵熠疯狂输出情话的模式,颇为忸怩地扭了扭身子,郑重道:“王爷,自腊月二十五日我们到京师以来,日日向宫里递劄子,却始终不得召见,我隐隐有些担心,洵王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
赵熠闻言,不由得敛起眉峰:“他恐怕已经有所察觉了,不然不会想在河东就把我们都解决了。我之前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我平安回到汴京,对于洵王也好,刘后也好,其实威胁都不大,为何偏有人要置我于死地。现在想想,并不光是夺嫡之事,更是因为我们追查得越深,越接近他的底细,他才会那么着急要除掉我们。”
他越说,脸色越难看,因为他已然明白过来,从一开始,洵王就带着利用他的目的在接近他,甚至挑拨他与太子的关系。而他竟会愚蠢到拿着自己的真心等着被插刀,却不肯听太子几近恳求的一句解释。
思及太子,他的心抽搐一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爷…”她感受到他的悔恨,便主动仰起头,贴住他的脸颊安慰道,“天道轮回,我们一定会让他接受应有的惩罚。”
经过今晚的分析,她的脑海里已经呈现出一块几近完整的版图,这版图横穿三十年,跨越大江南北,将宋辽夏紧紧地串联在一起。
可惟一一块遗漏的拼图,如蔓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解:冉贵妃和洵王,究竟为何自降身份,叛于西夏?
赵熠自然也不知道。
两人静静依偎着,在寒风中相互取暖。眼看着这条路就要走到终点了,可越到终点,越接近真相,就越加危机四伏,明枪暗箭也越来越难以阻挡,唯有以血肉的身躯,蹚出一条活路来。
“砰——”
清透的夜空中骤然绽放出几束金色的烟花,如蔓目光一转,白皙的脸庞刹那间被照亮,赵熠通过她的瞳孔看到了那一瞬间璀璨无垠的天际。
“好美…”他定定地凝望她的脸,有些失神。
“王爷,别这样…”面对他毫不吝啬的夸奖,她依旧不能习惯,又是害羞地偏过脸去。
“你想什么呢,我说烟花好美。”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坏笑,贴近她的耳畔故意喷了一团热气。
一阵酥麻由点及面流向全身,她歪了歪脑袋,一把推开他,作势要走:“饮福大宴快结束了,我该去前边等六伯母了。”
“哎蔓儿,等等。”赵熠连忙拉住她,把她扣在雪氅里,语气一转,紧张兮兮地问道,“那个…解婚书,你撕了吧?”
“没有呀,我带到汴京了,准备裱起来呢!”
赵熠瞪大双眼,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箍住她的肩膀,急道:“上次在忻州,你不是亲口说撕了吗?”
“不是呢,那是我一时情急胡诌的。六伯母说了,这解婚书力透纸背,文采斐然,可得好好留着。”
赵熠脑中嗡得炸了一个闷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悔地连连摇头。当时正逢他最绝望的时候,为了如蔓的前程考虑,他才忍痛写下解婚书。什么力透纸背,文采斐然?明明是字字泣血,句句伤情。现在事情峰回路转,他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撕了解婚书,可柴郡主可真不是好说话的主。先前好不容易让她答应了婚事,现在又把她惹怒了,糟糕,相当糟糕。
他心里盘算半天,才笃定了主意:“蔓儿,柴姑姑最喜欢你,你去劝劝她。再不济,你就把解婚书偷出来,咱们把它撕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如蔓暗自观察他时而惶恐时而焦虑、时而尴尬时而气恼的表情,实在绷不住了,弯下腰捧腹大笑:“王…王爷,我骗你的,解婚书确实被我撕了。”
赵熠一愣,竟然被她骗了!他气得眯起双眼,按住她的肩膀压在墙上,胡乱地吻她的脸。
如蔓被他弄得浑身痒痒,连忙告饶道:“王爷,王爷,咱们平了,是你耍我在先!”
“不对,我又没骗你,我是被你耍得团团转…”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嘴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回廊的另一头传来了人声,饮福大宴散席了。
“王爷,我该走了。”如蔓环抱他的腰,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微微摩擦。
“蔓儿,等我出宫,我们就成婚,好吗?”赵熠抚着她如云的乌发,低声呓语。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一刻温存的美好就如同璀璨却易冷的烟花一样,转瞬即逝。两人心中都知道,所谓“出宫”,是一件多么困难且希望渺茫的事情,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向对方明说。
他们没有选择,只能逆流而上。希冀着,用一束微光,去照亮整个世界。
---------------------
大年初一一大早,如蔓就提着一大盒樊楼糕点去细腰家拜年。玉水街上摆了个小庙会,街口竖起一个极大的彩棚,整条街熙熙攘攘,路两边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铺,冠梳珠翠、头面花朵、衣着布匹、书籍图画,应有尽有。街上每走几步,就会碰到伶人或百戏艺人当街表演,人群聚在一起,不时发出阵阵欢笑。
如蔓在拥挤的人流中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细腰的家。她抬手敲门,里面传来了欢声笑语。
吱呀一声门开了,细腰嘴角带着一个未褪的笑容,眉眼一翘还勾起了数条鱼尾细纹,看上去心情不错。可在别人皆是穿红带绿的大年初一,她只穿了一件土灰的长袍,显得不似那么有生气。
“如蔓,是你呀!快进来。”
如蔓一进屋,就看到细腰收养的两个女孩乖巧地跪在地上,正在给徐燃磕头拜年。
两人看上去不过三四岁,都穿着簇新的大红色袄子,圆圆的脸蛋粉红扑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奶声奶气地说着吉利话:“给师公拜年,祝师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好,好!”徐燃拍掌大笑,拿起桌上两个红封放到女孩的手上,夸赞道,“都是好孩子,娃娃新年多吃点,长身子!”
女孩们高兴地站起身来,见到细腰回来了,一路小跑,一人抱住她一条腿不肯放:“师父,一起吃汤饼。”
“好啊,好啊。”细腰笑着蹲下身来,指着如蔓对女孩们道,“快叫姨。”
“姨。”两个孩子看到生人,有些拘谨,但还是有模有样地福了福身。
如蔓见两个孩子长得像年画娃娃似的,也喜欢得不行,从怀中取出两片金叶子道:“好孩子,给你们的。”
孩子不肯接,转头去看细腰。细腰原本想阻拦,但转念一想知道如蔓的心意,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欢天喜地地接过金叶子,转身一跑,坐到桌上吃汤饼去了。
“徐伯,新年好。”如蔓向徐燃微微福身。
“新年好啊。”徐燃乐呵呵地摸了摸胡子,脸上没有一点忧愁,看样子已经从之前事情的影响中走了出来。
细腰拉着如蔓坐到桌前,替她斟了杯茶,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王爷的案子查清楚了吗?”
“我来看看孩子们,顺道请教你一件事儿。”
“你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上次我被困添香楼,找了一个跑腿的小二,你可还记得是谁?”
“记得呀,是添香楼的阿桩。怎么,你有事问他?”
“不错,我想向他求证一件事。”
细腰闻言略一沉吟,双手相互搓了搓,似乎在纠结某件事情。半晌,她终于下定决心,径直拿起衣架上的外衫,又装了一小坛酒和糕点在提篮里,对如蔓道:“走,我陪你去找他。”
她向徐燃打了个招呼,徐燃看见她装在篮子里的东西,嘴角的笑容渐渐收起,但也没说什么,只侧过脸去点了点头。
添香楼外亦是人山人海,旁边一条小巷中聚集着好几群人,拿着食物、柴炭、银钱等物,一边唱叫着,一边玩关扑赌戏。
“阿桩。”细腰走到一名身着短打的男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哟,细腰,好久不见啊。”阿桩嘴里一边应和着,一边回头盯着赌桌。
“来。”细腰朝他手里塞了一串铜钱。
阿桩眼珠一转,拍拍裤脚站了起来:“怎么,有好活儿?”
细腰指了指如蔓:“我的朋友,有话问你。”
如蔓忙道:“小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七月,有人曾经让你去祐王府送信?”
阿桩点头道:“记得啊。”
“你在去祐王府的路上,可曾冲撞了哪位贵人的马车?”
阿桩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事儿都过去半年了,洵王爷还要追究我的责任?”
如蔓闻言愣住了,这与她设想的不太一样,她原以为洵王是从下线得到的消息,没想到竟然真的被阿桩冲撞了。她想了想,又不死心地追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撞上的洵王?”
“是我从祐王府出来之后。”
如蔓一惊。她记得延莫曾经提到,当时赵熠在府中,一接到口信就骑马冲了出去,那他显然会比阿桩走得更快。如果阿桩是出府才碰到的洵王,洵王怎么可能会赶在赵熠之前到添香楼呢?
于是,她又问道:“你能不能把详细讲讲当时撞上洵王的情景?”
阿桩道:“口信送到之后,我就往添香楼走,一个拐弯没注意,迎面撞上了一辆马车。那马又肥又壮,快赶上我的身高了,一身黄毛威风凛凛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行…”
如蔓疑道:“等等,你说那马是一身黄毛?”她明明记得,添香楼外洵王的坐骑是一匹白马。
“是啊,当时车夫还骂我不长眼,说我冲撞了洵王殿下的马车。我一听是位王爷,只能连连赔礼道歉。没想到洵王爷比他那车夫和蔼多了,他问我是干嘛去,我说方才给祐王府送信,他就问:‘我四弟发生什么事儿了么?’,我说:‘他手下有个叫叶乐水的在添香楼遇险,请他相救。’刚说完,洵王爷就急急忙忙走了。”
“那你看到洵王殿下的脸了么?”
“没有,他说话都是隔着车帘说的,没见到脸。”
如蔓的脸白了白,但很快又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一切都清楚了,虎斗堂的副堂主,确系洵王。他凭借自己的情报网,第一时间掌握她被抓的消息,便赶去了添香楼,但为了不让赵熠起疑,他安排了另一辆车辆故意去撞阿桩,做戏做了全套,但没想到这样的安排却在时间线上露出了马脚。
如此看来,阿桩算是揭露洵王真面目的一个重要人证,她必须尽快回去进行下一步的谋划。她谢过阿桩,转身去找细腰,却发现她站在添香楼前愣愣盯着络绎不绝的人流,似乎陷入了沉思。
如蔓叹了口气,猜到她心中所想。这添香楼应是承载了她与王立昂的许多欢乐时光,睹物思人,她终是不免怀念故人。
如蔓走上前,一只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
细腰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眼眶还微微泛红,她连忙偏过头,用衣袖快速擦了擦眼角,又转过脸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我问完了。”
“那…我先走了,有事你再找我。”
“细腰,你去哪儿?”
“…大相国寺。”
“可是为了王班主?”
“今日…是他的冥诞,我该去看看他…”
细腰秀丽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哀愁,心底深藏的悲痛渐渐泛了上来,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好低下头,紧紧攥住手中的提篮,肩膀微微颤抖,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
就算如蔓再着急回去,现在也不能放着细腰不管,于是,她让细腰靠在自己身上缓和情绪,道:“我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