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路万栋建筑群之间,新增了一座欧式院落。
门口聚集了大多看热闹的群众和各报业的采访记者,宾客已陆陆续续到场,一辆崭新的古董轿车缓缓隔开人潮,停在最前头。
司机小跑着去开车门,后座上的人原本正闭眼小憩,感觉到动静,他倏地睁开眼,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猫着腰不紧不慢地下地来。
当记者捕捉到他样貌的第一刹那,周遭张灯结彩的礼炮齐齐呐喊。
他在无数的镜头里回身,绅士地微弯臂膀,一只纤纤玉手顺势挽上。
女子一身剪裁有方的旗袍着装,花纹鲜少,周身大都是淡淡养眼的青。她先冲他笑,而后像才注意到周遭的别人,抬头扯出一个礼貌与娇柔都将好的弧度。
佳偶天成。看客如是讲。
一对碧偶提步往院落里走,原本维持秩序的七八个青年纷纷都闪到两边让道,在二人经过时毕恭毕敬地称呼:“周少,苏姐。”
兴许昨夜你还不知他的名姓,但如若今天依然不知道,势必被人看做痴儿。
各家茶余饭后,最具消遣的谈资莫过于整个繁华故城的改变与陷落。
路人甲:“昨儿走我那远方亲戚,就是嫁给xx报馆做三姨太的那个呀。他们家不是在淮海西路么?她告诉我明天又有家洋行要开张了。”
路人乙:“还是他开的?真了不得哟!”
路人甲:“对的呀!不过,那林家却是作了什么孽……”
即便是刚刚懂事的少年郎,也知这城市出现了一个传奇人物,让昔日的势力划分在数月之间逆转,不管在风云诡觉的商界抑或喋血的街头都打响了名号。
连尚且年幼的小孩上学堂念课本,都将他视为最大偶像,试图成为号另一方的角色。
可他们不知,那人能爬上今天的高位,下方究竟踩了多少人的鲜血和尊严,包括他自己。
如果有的选择,他宁愿与所有凡夫俗子一样——
每天三餐一宿,乐天知命地等待生老病死。
然而命运弄人,以致他不得不倾尽所有去实现那些铺天盖地的野心,尽管掏空了力气掏空了心……
他叫周继之。是林未然爱了一生,却终不可得的人。
剪彩现场汽笛声声,仿佛也在为喜庆奏鸣。
周继之接过下面人递上来的剪刀,咔嚓一声从大红花两边剪断,干净利落,鞭炮声跟着不绝于耳。
撤下红布,“忆昨洋行”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乍然出现。
苏里依然挽着男人的手,目光恨不得都胶在他身上,周继之的注意力却不经意地落到她肩膀,顺势替她整理好滑下去的刺绣坎肩。
女子心下一动,肘间的力气更紧了,两人看上去实在如胶似漆,叫八卦记者不守规矩地多嘴了一句——
“周少对苏小姐如此用情,想必二人好事将近?”
说话的青年眉目端正,胸前挂着笨重的老式相机,应该是xx报馆新上任的记者。
周继之若有所思瞧他一眼,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模棱两可答:“届时周某必宴请四方。”
虽未正面提及某时某日,但这看似默认的回答昭示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紧接着女看客们的钦羡目光又多了层嫉妒的意思。
外界传,周继之的私生活比普通大佬检点到不知哪儿去,却唯独对这叫苏里的女子宠爱有加,做尽了情痴事……
眼看气氛融洽,方才发问的青年记者飘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苏里——
“可我也听街头市井说,早前周少与林家千金的纠葛颇深,不知道此事是否为真?苏小姐是否知情?”
仿佛触到一个不该碰的禁忌,现场所有人的笑意凝固。
负责联系报馆的几个管理头子低着头,暗自发抖,不敢抬头看那人的神色到底有没有起伏。
在周继之记忆里,似乎也有过类似这幕,在外滩一家高级宴会厅。
只不过当时陪在身边的女孩,还是青年嘴里的那个“谁”。
她与此刻的苏里一般无二,自信地挽着周继之的胳膊,抬头挺胸地从宴厅门口走过,一步步碾过脚下柔软的地毯。
时值初冬,女孩着米色的扁袖复古长裙,长度刚好遮住脚踝,小镂空的素纹披肩,头戴一顶温暖的乳白色线质绒帽。行进间,他忽而侧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细心地将她一丝鬓发别到耳后。察觉她逐渐爬上脸的嫣红,他更将头附过去低语打趣:“说好的镇定自若?”
女孩的脸霎时埋低,原本依附在他臂膀上的手指使了力,硬是掐上他的皮肤才作罢。周继之不反抗,也不叫痛,反倒轻笑出声。
画面好似一幕幕旧电影在周继之脑海里回放,迄今仿佛还能依稀感受到女子的体温。
一系列剪彩仪式结束,宴局开始,觥筹交错。
周旋完各业界,拉下帷幕已近凌晨。
周继之酒量不错,接连应付下来也有些醉意了。他躺回汽车后座,不知什么时候苏里也跟了来,偎上他宽阔胸膛,手指主动与他交握。
苏里:“中途我再没看见过那个小记者,他该不会已经……”
得来淡淡一句,“这不是你该担心的。”
乍看他脸色突变,苏里惶然不安,立即解释:“继之,我只是太爱你,才会介意过去很多事情。”
男人眼帘将掀未掀,似被这大上海的灯光迷得神智不清。
半响,他没头没脑问:“多爱呢?”
“可以为你死。”
“死这么好的事,就不用替我代劳了。”
苏里一怔。
虽摇上了车窗,深夜街道上的小吃叫卖声依然隐隐约约传入耳朵。周继之听完苏里动人的告白,忆起的却是林未然小小、骄傲的脸。
那时她才多大,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少女着一身西洋长裙,捧着脑袋,娇娇地蹲着,无所畏惧与他平视,语气是调笑且自满地:“我可以让你进去,但得付出代价。”
呵,一个以为经了点人事的黄毛丫头,张口闭口都是代价……
万万没想,有朝一日,她嘴里所有的代价,都是自己付清的。
大上海没有夜。即便四面楚歌也依旧歌舞升平,似乎一点也没有被战争扰了雅兴。
周继之再无睡意,微眯眼打量窗外阑珊的霓虹。
下雨了,雨水连成丝线,仿佛在给街头艺人哼吟的小曲儿伴奏:“虽说女华独绝,世无其二,但凭那遍地荒凉,惹茂盛尘埃。花未开全,月已长圆……”
那首曲依然唱着,却再无人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