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是苏荷出阁的日子。
没等符与棠通知,本该在家走亲访友的奶娘、厨娘们于昨晚赶了回来,外加段氏和穆与雯帮忙,操办酒席的事便无需符与棠和柳氏操心,只管打扮好新娘子。
天还没亮,苏荷听到房外有动静,揉着模糊的眼睛,随口问:“怎地起这么早?”
“五娘,你醒了正好,快开门,准备沐浴更衣。”符与棠喊道。
苏荷一面披衣下床,一面前去开门,嘟哝道:“一大早沐浴,怪冷的!”
一齐抬着浴桶的柳氏,正了正神色,嘴皮子利索地解释:“五娘,可不兴这么说。新娘出嫁这天,上至皇后公主,下至黎民百姓,都要沐浴,寓意是洗去邪祟,以后婚姻生活美满又幸福。”
新娘子出嫁当天都要沐浴,洗澡水都打来了,苏荷也不想坏了规矩,更不能让她们白费功夫,便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五娘,等你沐浴完,换了嫁衣,便喊我们来给你开脸上妆。”柳氏叮嘱道。
彼时,苏荷以为开脸上妆只需坐下,静等着柳娘子帮她描眉画唇。哪料,真的坐下来,才知道开脸那叫一个痛!
柳氏开脸所需的工具不多,仅三样——两条线,一盒铅粉,一把小刀,“五娘,开脸有一点疼,你忍忍吧。”
“柳娘子,我有点怕。”倒不是怕别的,那把小刀,苏荷瞧着有点吓人。
符与棠噗嗤一笑,“五娘,平素你总说自个儿天不怕地不怕,咋地开个脸而已,怕成这样?你放心,干娘手法熟练,会轻点儿的。”
“五娘,闭上双眼和嘴巴。”
事已至此,苏荷哪怕心存畏惧,只得乖乖听柳氏的话,合上了眼睛。她感觉到先是敷了一层铅粉,接着便是麻线在脸上拉来拉去,每一回拉扯间,脸上细小的汗毛都被带了出来,就像男人拔胡子一样,虽不十分疼,却也足以让她咬紧牙关,默默承受变美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符与棠呼唤道:“五娘,可以睁开眼睛了,保证你自个儿看了都满意。”
苏荷长相普通,不美也不丑,以至于她很少花心思打扮,但此时睁眼一看,绞面虽疼,却把脸上的汗毛都拔光了,显得肌肤十分细腻。平素浓密又有些杂乱的双眉,在柳氏巧手修过后,呈现两道形似月牙的弯眉,哪怕还未上妆,整个人变得温柔了许多,有几分端庄大气。
苏荷料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有女人味的一面,娇羞地低下了头。
随后,柳氏一双巧手,紧花了一刻钟便用篦子为苏荷梳了一个双环望仙髻,饰以金簪步摇,整个人熠熠生辉。
苏荷望着镜子里的人,简直不敢相信!“先头在宫里看娘娘们出席盛宴,都喜欢梳双环望仙髻,美若仙女。谁能想到我梳这个发髻,倒也不赖。”
“岂止是不赖,简直太好看了!”
说话间,符与棠把铅粉盒、胭脂盒、篦子、靶镜、眉黛、口脂等一一排开。
苏荷一看几十样东西就有些坐不住了,焦急地问:“二娘,平时我从不打扮,今儿个画个大花脸,谢三郎看见我会不会捧腹大笑呢?”
“五娘,你瞎想什么呢?哪家的姑娘出嫁不盛装打扮?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你要当最美的新娘!新郎看见你这美若天仙的样子,只会为你倾倒。况且,这才刚绞面梳了发髻而已,待会儿上了妆,那才叫美得不可方物。”
符与棠上妆的速度颇快,先是上了一层牡丹香膏,再薄涂铅粉,两颊处点了胭脂,再画两道黛眉,衬得整张脸五官出众,犹如大家闺秀。紧接着,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一气呵成,使得妆容锦上添花。
最后一步,是点睛之笔的涂口脂。她挑了一小罐朱红色口脂,用手指蘸取,点涂抹匀在苏荷的双唇上。
再三打量这个妆容甚是完美后,她才放下手里的口脂盒,轻唤道:“五娘,你快看镜子里有位仙女。”
仙女?苏荷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夸过,羞涩地抬头照镜子,只见身穿大绿嫁衣的她,发髻富贵华美,妆容不浓不淡,恰到好处,衬托得她明眸皓齿,云鬓花颜。
“这真的是我么?”苏荷从未想过自个儿也有这么出挑的一天,要不是怕弄花了辛辛苦苦化的妆,真想大哭一场。
符与棠把手搭在苏荷肩上,“我早就说过你长得好看,只是不善于打扮罢了。瞧瞧,这一打扮,把谁都比下去了,我敢打赌谢三郎看到你一定爱不释手,不知道怎么宠爱才好呢。”
爱不释手?宠爱?
未经人事的苏荷,最怕今晚洞房花烛夜,一听这话,不免有点想歪了,开始胡思乱想。
柳氏问:“五娘,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苏荷担心今日成亲仪式出差错,也怕今晚洞房闹笑话,没有胃口。
柳氏便道:“那你戴上花冠,拿着团扇,坐等谢三郎来亲迎。”
花冠繁复精美,戴在苏荷的头上,她只觉得头都重了几分,得刻意抬头挺胸,才能撑住脖子没那么累。当她双手拿着绣并蒂莲的团扇,双眼只能看见附近的事物,便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娇羞与焦灼——羞的是,今儿个嫁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哪能不害臊呢?焦急的是,要穿着这一身厚重的打扮,等谢三郎傍晚来亲迎,好漫长!
没过多久,宅子里便热闹起来,宾客们络绎不绝,多是符与棠和苏荷的老主顾,以及时常去买酒买果子的行商。
总之,坐在闺阁里等出嫁的苏荷,头昏昏沉沉的,连脖子都短了几分,心痒痒地想出去一探究竟,但又不能坏了规矩,只能端坐着,偶尔累了,便放下团扇,捏捏肩膀,锤锤双臂,缓解枯燥的待迎时光。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传来,吹吹打打喜庆的乐声也越来越近,符与棠抱着小六娘进门,欢笑着说:“五娘,新郎来亲迎了!”
等了大半天,终于等来这一刻,苏荷不激动那是假的,可她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便放下团扇,轻声道:“二娘,我今儿个从早晨到这会儿都没吃东西,肚子好饿,万一拜堂成亲的时候被人听到肚子饿得不行,那不是闹笑话么?”
“瞧我东转西忙的,只在早上惦记着催你吃,你不吃,我便忙忘了。你放心,谢三郎来亲迎,还要陪宾客吃了酒席才能接你回去。你还有很多时间吃东西,别急。”
符与棠也不含糊,去灶屋挑了几样苏荷平素爱吃的东西,绕路端进了房里,“五娘,快来这边坐。”
苏荷一看有六样自个儿爱吃的东西,想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但一想到很快就要回谢家拜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吃得太饱肚子鼓鼓的,那可不行!面对美食,她难得的克制起来,只拿了一个金银夹花平截,细嚼慢咽。
符与棠逗弄小六娘,“小六娘,你瞧瞧这位新娘子,一口东西嚼几十下也不见吞,这到底是吃东西,还是嚼东西啊?”
“我……我紧张。”
“这有啥紧张的?一切礼仪,都有喜婆引导。再说了,谢三郎待你那么好,他肯定会事事帮你的。”
“就是因为他太好了,我怕自己出错,让人笑话我配不上他。”
“五娘,你值得嫁个好人家,被夫君疼爱,有婆母撑腰。”
“有你这句话,我不怕了。”
苏荷恢复本色,连吃了两个金银夹花平截,喝了一盏茶,已有七八分饱,便打起精神头,等着接亲。
没过多久,茗韵跑来说:“二娘,前头宴席差不多要结束了,柳娘子催我来叫你,快去堂屋。”
“茗韵,你把这些吃食收了;五娘,你拿着团扇坐好,我先过去了。”
堂屋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符与棠悄悄地挤了进去,只见柳氏端坐在上首,身穿大红吉服的谢玉衡正一丝不苟地磕头行礼。
符与棠坐在右边下首第一位,默然观礼。
“谢三郎,今儿个你迎娶苏五娘,我颇感欣慰。咱们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行完磕头礼后,谢玉衡双手并用,给柳氏敬茶。
柳氏接过茶盏,便笑盈盈地递了个大红封。
紧接着,谢玉衡走向符与棠,弯身作揖。
符与棠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红封,“谢三郎,往后五娘的幸福,全仰仗你了。”
这时,奶妈搀扶着苏荷进入堂屋。
以扇遮面的苏荷,只能看见身旁人的大红衣袍下摆,以及四周乌泱泱的人,不免生出几分紧张来。
柳氏和符与棠并肩走到新婚夫妇面前,柳氏本就不善言辞,说不出那么多场面话,倒是符与棠眼泛泪花,“五娘,往后你在谢家,要跟谢三郎相亲相爱,携手到白头。”
略带哭腔的叮嘱,让苏荷也忍不住开始呜咽了。
“二娘,五娘嫁到谢家,倒也不远,往后时常走动。今儿个是好日子,甭哭了。”
“吉时已到!”
亲迎的队伍越走越远,热闹了一整天的宅子反倒安静了下来。
符与棠心里堵得慌,连晚饭都吃不下,便带着小六娘躺下了。
柳氏坐在床边,长叹一声,“女儿出嫁这一天,娘家人是最难受的。我们和苏五娘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内廷到宫外一路走来,比血亲情谊还浓厚。希望我们的添妆能让她在谢家过得好,也愿谢三郎此生不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