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宥几乎每天都来看大长公主，对大长公主的病情了如指掌，别看现在能进食坐卧也自如，但腹部鼓起如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便是不祥之兆。太医署早就委婉表示大长公主时日不多，横竖撑不过两三个月，一日三顿的滋补药极为温和，只是对身子有益无损，但并不能根治瘤子。
人之将死……
李宥收起心中的那些多愁善感，眉眼含笑，轻声安慰：“大姑，适才听您说过了年便到了本命年，我才想起前些时日四兄赏了一对红貔貅，还有一串护国寺高僧诵经九九八十一日加持的转运珠，与其搁在王府库房蒙尘，倒不如差人取了送来，助您平安度过本命年。”
起了这个念头，他便不再犹豫，张口喊谢玉衡进房。
大长公主立刻拦住李宥，“七郎，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先头我不知道有多少红貔貅和转运珠，命人去找出来也不费什么事。倒是四郎送给你的东西，你转头就送给了我，反倒辜负四郎一番美意。”
“大姑，四兄心胸宽广，赏出去的东西从不计较。况且，您与我们也是一家人，转送给您，怎会辜负四兄的心意呢？”李宥轻吸鼻子，柔声辩解。
恰在此时，谢玉衡已进了内室，低头拱手，“卑职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祝殿下早日康复，健康长寿。”
“谢典军，几日不见，你越发会说话了。”大长公主笑意盈盈地打了赏。
谢玉衡接了赏赐，再三道谢，随后问：“王爷，不知您唤属下进来，有何吩咐？”
“谢典军，今上赏给我的一对红貔貅和转运珠，我曾吩咐你收进库房去。现在我命你速速回府找出，再送过来。”
陛下赏给瑞亲王的一对红貔貅和转运珠，非同凡响，就连王妃看过都啧啧称奇，命谢玉衡好生看管。如今才过了几天就要拿来大长公主府，毫无疑问，瑞亲王是要把两样宝物转送给大长公主！
王爷可真大方！
谢玉衡不假思索地接了差事，准备告退。
大长公主忽地开口道：“且慢！”
谢玉衡双手作揖，“殿下有何指教？”
“七郎，我说不要就不要，你让谢典军回去取什么？”大长公主说话急促，带着几分怒气，因而讲完就气喘吁吁的，似是不堪劳累。
在旁的东陵眼疾手快，将大长公主搀扶到贵妃塌上坐着，再不疾不徐地把她放平，斜卧着。
目睹此情此景，饶是李宥一番好意，也不敢违拗大长公主的意思，强行让谢玉衡取红貔貅和转运珠来。李宥轻叹一声，“谢典军，那你先行退下。”
待谢玉衡走了之后，过了半晌，大长公主才张嘴道：“七郎，不瞒你说，前两天，我和东陵偷偷去了那地方瞧了瞧，果然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大姑，明儿个便是除夕，那个字是万万不能说的。”李宥怕大长公主无所顾忌而犯忌讳，便出言提醒。
“七郎，说不说那个字，你我都心知肚明。民间定要笑话我不能进皇陵……”
皇陵！
临近年关，这两个字是能说的吗？再看大长公主这满脸严肃的架势，莫非是准备交代遗言？
虽然李宥料到早晚都有这一天，但明儿除夕夜，实在是不想触这个霉头，便温声劝解：“大姑，您别胡思乱想了。大长公主府装扮得喜气洋洋，您只管明儿个除夕怎么过。再不济，不如想想给我们这个晚辈发多少压岁钱？”
讲完，他赔上一个憨笑。
压岁钱！
民间穷苦人家，或是大户人家出身，大抵都会盼着除夕夜这天能吃上山珍海味，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以及一笔丰厚的压岁钱。可是，瑞亲王不差钱，哪怕再多的压岁钱，也惊不起一丝波澜。
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大长公主想些开心的事，她又何尝不晓得？她又如何不想开心过个好年呢？
只是，近几日夜里疼痛难忍，葵水来得比往日更凶猛，今时今日的好气色，是六位巧手婢女打扮出来的。她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再不讲，只怕没机会讲了。
“七郎，待我百年之后……”
大长公主还欲往下说，身下一阵热涌绵延不止，顿时便脸色煞白，露出难堪的表情，“七郎，庖厨炖了燕窝，你吃完了再来。”八壹中文網
李宥瞧出她有难言之隐，因男女有别，不好多问，便退出了内室。门关上的那一霎那，便听见铜盆落地的声音。他怔了一怔，不敢多想，继续迈步往外走。
甫一迈出门槛，他抬头便见一株腊梅树下，轻装打扮的穆与棠，手上提着八色果子。腊梅不见树叶，深红色的小花瓣开得轰轰烈烈，哪怕是小花苞，也即将迎寒绽放。
树下的她，发髻上沾了两朵腊梅做点缀，俊俏美妍，似一幅浑然天成的美人图，让他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生怕打破了这般宁静祥和独具美感的图。只可惜，缺了一张上等的宣纸和狼毫，不然可以将这幅美人图画下来，永久保存。
不，勾勒出来的画面，还不及真实的万分之一美。他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敢随意眨动一下眼睛，要将每一处细节拓印在脑海里，以后看不到她的每一天，翻出来回忆，度过漫漫长日。
那一抹身影闯入穆与棠的视线中，她便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大长公主病危，是他抛出的一个诱饵，为的是引她上钩。可不知怎么回事，明明脑子里一万个不愿意来，双脚还是不听使唤，来了大长公主府。
以病人为诱饵，私相授受，她引以为耻，理当将这八色果子摔到他的脸上，叱问他为何要使出这种雕虫小技。可一看见他那颀长伟岸的身影，以及温润如玉的君子气质，她便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愣在原地，六神无主。
拿剑抱臂的谢玉衡，看到这般场景，也有些犯迷糊了。瑞亲王说要见穆二娘，真的见到了，又像个稻草人一样，不言不语，不走不动，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难道能把人看出花来？还是说，王爷和穆二娘有特殊的交流方式，他这等凡夫俗子看不懂？反正他是不会玩一眼万年这一套，倘若看见了苏五娘，便要大大方方地搭话，苏五娘也会大剌剌地回应。果然，脾性相同的人才能看对眼。
不知过了多久，李宥觉得这么看下去不是办法，便佯装没看见穆与棠，只望着谢玉衡的方向喊道：“谢典军！”
谢玉衡正琢磨王爷和穆二娘想什么，忽地被点了名，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谢典军，殿下说庖厨炖了燕窝，你去端过来。”
谢玉衡神思清明，毫不犹豫地问：“王爷，属下该拿几盅燕窝过来？”
“两盅。”李宥一盅，穆与棠一盅，正好是两盅。可他一讲完，便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两盅、三盅或是四五盅，能端过来都可以。”
分明是想和穆二娘一起吃燕窝！
谢玉衡可不敢直接说出王爷的心思，也帮着遮掩，“王爷，殿下和您各一盅燕窝，穆二娘是客人，也要吃一盅。外加照顾殿下的东陵师父，日夜操劳，也要补补，再来一盅。掰指一算，先来个四盅就合适了。”
“谢典军，我在家吃饱了饭才来的，这会儿不饿，多谢你一番美意。”穆与棠听到自个儿被提及，也不好装作没听到，开腔答话。
“穆二娘，燕窝并不很占肚子，当糖水喝就成了。”
言罢，谢玉衡便快步走了。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屋檐下的李宥和梅花树下的穆与棠。那些婢女家奴们，似是识趣，齐刷刷地不见了人影。如此一来，反倒让两人越发不自在。毕竟，自打李宥成婚后，这般私下见面的情形，还是头一回。
穆与棠为走还是留而踌躇不定时，李宥怕她离开，便迈步上前，含笑道：“穆二娘，想不到在大长公主府能碰到你。”
真的是巧合，而不是有意为之吗？穆与棠在心中腹诽，应话却要得体，便道：“王爷，我也没想到这么巧。殿下，她怎么样了？”
“不太好。”
穆与棠一听就知道是真话，所以今儿来大长公主府碰见了他，也不全是诱人之计。她追问：“怎么个不好法？”
“人是很清醒的，但很消瘦，似乎还想交代身后事。”
“你们姑侄说这些，我倒来得不巧。”横竖大长公主没空见穆与棠，也不必厚着脸皮求见，放下果子走人。打定主意，她继续道：“王爷，既然殿下要跟您说要紧事，我便不好打搅了。劳您帮我给殿下问声好……”
没等穆与棠说完，李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就要走？”
“苏五娘忙着出嫁的事，只有干娘一个人带小六娘，我不大放心，还是要早点回去为好。”
“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总牵挂着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女孩，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小孩子。”既然这么喜欢小孩子，为何不早些答应求娶？难道亲生的不比外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