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正中挂着一幅山水图,看不出是何人所作,但画中所用的青绿色颜料,康氏晓得是极其昂贵的;高几上摆着几样古玩,真假难辨,被擦得锃亮的,添了几分贵气;墙角摆着两个半人高的冰裂纹青瓷瓶,各插两根大松枝,精心养护,绿意盎然。
其他的布置,一如大户人家的堂屋,上首摆着一张八仙桌,旁边是两把扶手椅,下面是两溜扶手椅,甚有派头。
穆与雯每次想说点什么,对上康氏那张垮着的脸,便什么都讲不出来,直至看到穆与棠迈进门槛,才赶紧迎上去,挽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讲道:“二姊,阿爷让母亲接你回家。咱们一大家人团聚,好好过个团圆年。”
穆与棠抽出了胳膊,冷冷地扫了康氏一眼,没接话,径自走向上首的座位,直接坐下了。
康氏坐在左边第一把交椅上,满脸愠怒之色——上首是地位高辈分高的人坐的地方,论在座的这些人,以她最为尊贵,穆与棠却视若无睹,拿出当家作主的气势,一屁股坐下了,眼里哪里还有她这个嫡母?
康氏气愤不已,撑着扶手椅站了起来,“阿棠,你姓什么,恐怕你早已忘记了!”
“穆夫人,得亏你提醒,我才想起来,年幼的时候不懂事,大家都说我姓穆,我便姓穆了。细想阿娘走得早,又没有儿子继承血脉,待年后坊正开始点卯了,我便单立个户籍,改姓符。”穆与棠拨弄新染的指甲,毫无怒容。
康氏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忿然作色,“穆与棠,你想姓符,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你亲爹也不能答应你!你和你娘生是穆家的人,死是穆家的鬼!”
“穆夫人,穆家儿女众多,我在外流落多年,你们不是早当我不在人世了?那你们就当我是穆家的鬼好了,我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不光康氏不淡定了,连段氏和穆与雯也坐不住了。
“阿棠,还有两天就过年了,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是诅咒自个儿么?”
“二姊,阿娘说得没错,有话好好说,别一生气连自己都骂。”
“如果骂人的话有用,某人怕是早就去见阿娘了。”讲完话,穆与棠死死地盯着康氏,恨不得如饿狼扑食般撕碎康氏假惺惺的面具!
康氏捋了捋衣袖,不紧不慢地撇清,“你娘倒霉,房子塌了,砸在她身上,关我什么事?”
“假如我再年轻几岁,甚至跟阿雯这么大的年纪,会被你骗过去,如今你还想骗我?你扪心自问,当真不关你的事?”穆与棠质问。
随即,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几乎是嘶吼着问:“阿娘为什么犯了头疾不能歇息?为什么大家都去上香祈福,非要留她在家等着去酒肆跳舞?因为你说穆家不养闲人,一个胡姬不能跳舞,就要被赶出去自生自灭。阿娘舍不得留我在穆家吃苦受累,咬牙忍受身体不适,还是要跳胡旋舞!你把阿娘逼上了绝路,即便那天不被房梁压死,也会在跳胡旋舞的时候头晕撞向柱子,总之,活不长命!”
“长安城给胡商当妾侍的胡姬,都要去酒肆跳胡旋舞,怎么别人能跳到老,就你娘不行?说来说去,你娘短命,怪不得别人!”康氏犹自狡辩,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穆与棠才不会被这一套话给糊弄过去,叱问:“别人!别人!别人身体好能跳到老,阿娘身体不好,就不能不跳?你非要逼着她跳,她死了倒是解脱!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这么些年,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可有过一丝丝良心不安?”
“你翻这些旧帐做什么?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回家去?”康氏双手挠头,满脸痛苦。
穆与棠怒道:“那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自然不会回去,也用不着你跪。”
“那你要怎样才回去?”康氏再问。
穆与棠答得斩钉截铁,“我不回去!”
眼瞅着康氏和穆与棠完全闹翻了,段氏插话道:“阿棠,我得给夫人说句公道话,夫人从未这般低三下四求过人,你就看在夫人低头的份上,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段姨娘,在你眼里,穆夫人给我低头,是我天大的荣幸?那我把这份荣幸送给阿雯,你们娘俩要不要?”
段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没敢接话。
穆与雯面露难色,接连摆手。
事情已闹到这个地步,穆与棠不介意再给她们瞬息万变的脸色添一把火,降低了音调,发自肺腑地质问:“当我在道观做那些粗活,伤到手,歪到脚,磕到头,你们在哪里?当我想家想亲娘想得整夜睡不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当我在内廷被大宫女欺负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整整十二年,我有无数个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这些所谓的家人从未出现过。现在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出现也是白搭!”
这一场嘴仗,打得一气呵成!
苏荷在门外听得热血沸腾,收敛了神色,迈进堂屋,一边给康氏端茶,一边说:“穆夫人,您喝口茶,润润嗓子,不然回去嗓子哑了,不好交代呢。”
康氏瞪了苏荷一眼,冷哼一声,既不喝茶,也不接话。
柳氏和茗韵也端着攒盒和果子进来了,招呼康氏、段氏和穆与雯喝茶吃果子。
今儿个,怎么跟穆与棠都讲不通,倒不如跟她的干娘柳氏讲一讲,兴许能有转机。
康氏剥着桂圆干,张嘴道:“柳娘子,阿棠钻牛角尖,大有要我给她亲娘赔命的意思。您是个明白人,该晓得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符姨娘走了十二年,少了她在酒肆跳舞,我们穆家日子也过得很艰难。如今日子好过些,阿棠也出了宫,又开了一样的酒肆,回家之后,将两家酒肆并在一起经营,做什么都……”
穆与棠打断康氏的话,大声怒斥,“你还想吞掉我开的穆氏酒肆?我告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我这就去木匠铺,定做一块符氏酒肆的招牌!”
“阿棠,我话还没说完,你这般激动作甚?你爹开了多年,岂会在意你那一间小酒肆?不过是让他传授一些开酒肆的秘诀,让你的酒肆生意蒸蒸日上,多赚些银两罢了。”康氏不以为然,直接反驳。
穆与棠冷哼两声,忍不住将丑闻抖出来,“连给自己生了女儿的妾侍都能推出去酒肆跳舞,甚至连酒客带出去过夜也不反对,这种掉进钱眼里的亲爹传授的经商秘诀,我不学也罢,以免学成个黑心肝的商人,只认钱不认人!”
事情过去太久,段氏和穆与雯真没料想到话会被说得这么直白!
康氏难以接受,脸上青筋暴怒,眼睛睁得溜圆,双唇忍不住地抖动,“你这么说你亲爹,合适么?”
“嫌我说话难听,那就不要做丢人现眼的事!”穆与棠毫不犹豫地辩驳。
苏荷看康氏那张快要气歪了的脸就解气,哪管什么合不合礼数,想到什么就往外讲。
“我的娘啊,早听说胡人酒肆很乱,今天第一回知道东家的妾侍,都能被酒客带出去!乱,忒乱了!”
“二娘,那你不让酒客带米娘子出去过夜,少挣了很多钱啊!”
穆与棠凝望着外面的天空,沉声道:“我开酒肆不是为了挣多少大钱,就是想向穆家人证明清清白白经营酒肆,把舞姬当人看,正儿八经地卖酒,也能把酒肆做好!”
不让酒客把舞姬带出去过夜,酒肆收入就要对半减少!康氏每个月都要看穆氏酒肆的账本,对穆仲达经营的穆氏酒肆了如指掌,毫无疑问,穆与棠太过年轻,以为清白做生意就能长久,已沉浸在自我感动中,过个一年半载的,酒肆进项少出项多,就该明白舞姬要物尽其用,才能挣得盆满钵满。
如今已撕破脸,康氏便坐等穆氏酒肆,不,该叫符氏酒肆,早日关张!
康氏把桂圆干的壳放在桌上,再掸了掸身上的碎壳,直起身,对着柳氏道:“感谢柳娘子的招待,我们出来多时,该回去了。”
“穆夫人,你们不留下来吃午饭么?”柳氏挽留道。
“有我们在,只怕阿棠吃不下饭,那我们就不叨扰了。”
这话倒是真的,柳氏也懒得再三挽留,随着康氏、段氏、穆与雯三人走出堂屋,再劝道:“穆夫人,阿棠这孩子平时挺通情达理的,只是身为孤儿吃了太多苦,还对往事介怀。今儿个她说的那些话,都在气头上,你们别放在心上。”
“我吃的盐,比阿棠吃的饭还多,岂会跟她计较?”
康氏已受够了气,回家之后,添油加醋说一通,不信穆仲达不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要他肯出手收拾小蹄子,凭着夫妻二人在长安城经营多年,定让小蹄子为今日逞一时之快付出代价!
临上马车时,段氏轻声问:“柳娘子,那个小孩子跟阿棠什么关系?”
“阿棠捡到的弃婴,抱回来养。”
段氏深深地回望一眼这座两进的宅子,昔日被穆家放弃的小女孩长大成人了,见不得弃婴跟她过一样的苦日子,带回来养!假如老天有眼,该让这般心善的人过上好日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