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朴园的花园里,大长公主坐在秋千上,双手抓着绳索,双脚交叠,带动秋千架慢慢地晃动。
李宥把一小篮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放在石板上,每一颗糖炒栗子油光发亮,栗子壳中间横切了一刀,散发出香甜的栗子味。他抓了一把,剥掉壳,再把栗仁送给大长公主吃。
“七郎,你小的时候吃栗子,以为栗子就像枇杷樱桃那些水果,直接长在树上,不信被满身是刺的栗苞裹着。有一回,我特意找人要了一袋带刺的栗苞,你看到一个个栗苞像黄绿色小刺球,多半裂开了口子,便用锤子砸。往往砸十个,九个全砸烂成一团烂泥似的,只出两个完好无损的栗子。结果那一袋栗苞,出的栗子还没这一小篮子多呢。”
“大姑,这是我怎么不记得?除了栗子,还有琼州进贡的菠萝,岭南进贡的杧果等,长安城里种不活,你便让画师们将它们从生根发芽到成熟的过程一一画下来……”
回忆起李宥年幼时的事情,大长公主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吃着栗仁,一边讲印象深刻的事。
一声声婴啼,打断了姑侄二人的谈话。
大长公主扭头四看,并未看见什么,疑惑地皱起眉头。
“大姑,想是那一群孔雀初来宝地,不甚熟悉,才乱叫的。您且坐着,我去看看。”李宥将剥好的半把栗仁交给大长公主,便循声出了花园。
穆与棠走在最前,却是倒退着走,双眼只盯着两大六小的孔雀,谢玉衡提着空笼子走在最后。
大抵是第一次养孔雀,很不得其法,穆与棠想让孔雀们顺着她走的路,带它们一路走进花园里去。
可是,孔雀们自有走法,时而在青砖铺的路上走几步,时而跑到树下或是墙角下玩一会子,完全不听她的使唤。而她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并未出口斥责或是拿棍子驱赶,只是柔声重复“走这边”“跟我走”之类的话。
照她这么一路倒退,再数十步,便会跟李宥撞个满怀——数日不见,以撞个正着的方式打招呼,似乎也不错?
岂料,李宥心里这般想着,也不做声,但多礼的谢玉衡却开口道:“王爷,这群孔雀甚是顽皮,您还是避到一旁为好。”
王爷?
瑞亲王李宥?
他就在身后?
穆与棠面红颈赤,骤然停步,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没法动弹。
李宥张嘴道:“谢典军,殿下等着看孔雀,你便先赶去给殿下过目,再跟殿下一起找一块合适的地方养孔雀。”
“属下遵命。”
谢玉衡可没穆与棠那样好性儿,从枇杷树上折了一根树枝,一面驱赶孔雀,一面道:“你们两个带好六个崽儿,休要这里跑那里玩,顺着好路一直走,不然我打你们了!”
那两只大孔雀从树下钻出来,抖掉身上的土,便一前一后地护着六只小孔雀,往花园里走。
“这么走就对了,继续走。”
谢玉衡拎着笼子,进了花园。
瑞亲王把心腹谢玉衡都打发走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跟穆与棠说些话么?自打知道他宁愿大病一场也不愿跟司寝宫女过夜,她对李宥的心思便不仅仅是好感,还多了一层猜测——他是否真像苏荷说的,为了她而守身如玉?倘若真是如此,除了救命之恩无法报答外,这般过于沉重的感情,她难以承受,却又黯然欣喜。
“我的婚期定在冬月初十。”
冬月初十,那就是下下个月。
穆与棠落落大方地转身,眉眼弯弯,眼底一片释然,嘴里一阵发苦,却笑容得体,“恭喜王爷喜得良缘。”
李宥快步走近,扼住她的手腕,质问:“我要娶妻,你这般开心?”
怎么会开心?穆与棠做梦都想当瑞亲王的正妻,极尽所能服侍他,好报答他的恩情!可是,她是地位低微的胡姬,怎么高攀得上瑞亲王,更别说妄想当王妃!
可是,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是啊,王爷能娶辅国大将军的嫡女,一来亲上加亲,二来你们本就是竹马之交,能结婚是一桩好事,也是举国上下百姓们称颂的一桩美谈。”
李宥不想听,继续追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难道王爷还以为我对您有什么非分之想?”穆与棠不答反问。
那也不是不可以!
李宥眉心紧拧,凤眸中迸射出明显的恼意,“你五岁时,我救了你于塌房之中;你十七岁时,我让你免于嫁给老将军当小妾之厄运。你却对我另娶她人拍手称好,你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
“对,我没有心。”
不,你不是这样的人!
李宥心如刀割,眉目之间攀上几分憔悴,眼眸中有一抹愤恨之色,怔怔不言。
穆与棠不敢抽出被抓痛的手腕,低头看向地上铺的青砖,却不经意间看见地上的两道影子,高个影子亲在了矮个影子的额头上。这一看,非同凡响,她的脸又变成酡颜。
不知怎的,她明知不该继续看地上那两道身影,却舍不得挪开目光。
就在这刻,大长公主从秋千架上下来了。
谢玉衡以为她要去当和事佬,便把孔雀赶到远处。
“谢典军,这些孔雀不能满花园转悠,没的糟蹋了一园子的名花名草。你与我一道去瞧瞧,哪个地方合适?看准了,我再找人就地建个孔雀屋供它们住。”
“殿下所言甚是。”
谢玉衡嘴上应着,心里却失望极了!
连他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王爷和穆二娘互有好感,不然王爷怎会起个大早准备那么多东西送来?她在收到孔雀时,满脸堆笑也是真心实意的。怎么两人一说话,便跟都吃了火药似的,句句话都往对方心上捅刀子?
偏偏大长公主听得一清二楚,却这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难倒她就不心疼王爷受相思之苦折磨?还是说,她这个当大姑的,口口声声说疼爱王爷,都是假话?
真是愁煞了他这局外看客!
“殿下,那有一坨孔雀拉的屎,你小心些!”
大长公主早看见了,嫌弃地拎裙踮脚从旁走过。
大长公主和谢玉衡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穆与棠这才意识到她跟瑞亲王所讲的话,一字不漏地被二人听了去,顿感无比难为情。
李宥不以为然,冷哼一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负手而立,“穆二娘,我早该看透你是没有心的女人!不然你怎会婉拒德妃让你委身四兄的提议,又拒绝当老将军的妾?你比世间女子更貌美,也更为虚荣!”
“是啊,你救错了人。”穆与棠眸子一沉,压住眼底爬上的一丝痛苦,故作轻松地回道。
“我救错了人,还……”爱错了人!
穆与棠不假思索地补充问:“王爷,你是不是想说错救了我,还对我心慈手软?你若今天再也不想看到我,那我绝不会活着见到明日朝阳。”
她……她竟起了寻死之心?
李宥愤然道:“不,我要你活着!我要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抱负,能做成什么事,最后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后面的话穆与棠几乎听不清楚,脑子里只盘旋着活着二字!她这一辈子,两次经历大灾大难,一次是塌房被压,一次是受了拶刑又跪了一夜,都是他救的!当时,他的念头也是要她活着!
活着!
没错,她要好好活着!
既然不能正大光明嫁给他,那就将深情藏于心底,用这条他救来的命,去做早就想做的事,顺带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穆与棠脸上的悲愤瞬间褪去,只剩恭敬,“王爷,您大婚的日子,兴许我不能前去喝杯喜酒,但贺礼一定送到。”
一句“谁稀罕你的贺礼”如鲠在喉,李宥怎么都讲不出口。
“当然,王爷也晓得我没甚本事,送不出什么名贵好礼。我只敢打保票会尽心尽意准备贺礼,届时请王爷笑纳。”
李宥逢年过节收到的礼多不胜数,除了金银财宝就是文房四宝等,贵重是贵重,却少了真心。倘若能收到她亲手做的贺礼,大抵也能解解相思之苦。
“你须得亲自去送贺礼,我才收。”
这就有点难了!
但救命恩人大婚,一生也才一次,穆与棠排除万难也要去,便郑重地答了个好字。
“看你这般瘦弱,一阵风就要吹倒了,我让茗韵替了收了不少人参燕窝,还命厨娘教她做法。以后,早晚或是午时得空的时候,须把她做好的补品喝下去。若是你去王府送贺礼的时候,我瞧着你没长几两肉,定把你扫地出门。”
言罢,李宥拂袖离去。
他的背影,神采英拔,逸态横生,真好看。
孰料,他猝不及防地转身,跟她对视时,谦谦一笑。
穆与棠像魔怔了似的,也笑颜如花。
直至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神,双手按着滚烫的红脸,心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跟他吵得不可开交,又怎么笑得出来?一定是被他的容貌蛊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