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至不良人卫所,将她在荐福寺所见所言一一说给陆游原三人听。
陆游原听完,呆了半晌,难以置信地道:“朝颜是荐福寺主持鉴心制的?”
谢瑶点头,“我查获那批香料后,曾开箱检验,鉴心身上有这香料气味。”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鉴心自在荐福寺至今,得了多少称赞,想不到竟做出这种事。”陆游原唏嘘不已,“只为助邵王,连素日常挂嘴边的慈悲为怀也顾不上了。”
“陆县令这话错了。”季生欢义正言辞地道,“鉴心虽是出家人,却不能了断尘缘,这是他修行不够,即便不是为了邵王,也会为了其他事为非作歹。邵王此番谋划为何要瞒着薛长史和魏阁老?就是因为邵王知道,这些正人君子断不会与他同谋。”
陆游原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隐约有几分映射谢瑶的意思,连忙赔笑道:“是是是,季娘子说得极对,说到底是他这人有问题,不知不觉就滑到邪路上去了。”
说完,他又心虚地偷眼看向谢瑶。
谢瑶倒是不曾在意这些,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想要先下手为强,自然会选个上上下下皆是熟人的地方,便于安插那十二个人。同时,此地还要能让那十二个人接近陛下。”
“不仅能接近,还要羽林军不在陛下身侧。”季生欢补充道,“羽林军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别说是十二个康和,就是十二个沈放,想要硬闯到御前,也是很难的。”
“十二个康和都是正常人,只有闻夜摩香才发疯,显然是为了突下杀手,绝非硬闯。”陆游原见谢瑶不与他计较刚才的话,表情也轻松了很多,“季娘子,你在宫中时日多,你想想,如你想将人,比如沈放,送至御前,最好只隔着一臂远,会用什么办法?”
季生欢偏头,将站在自己身侧的沈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珠一转,对陆游原道:“他长得好,可以送到奉宸司去。”
奉宸司中男子,自奉宸令张易之以下,皆是以色侍上,这在长安城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因而季生欢这话说完,沈放虽未说话,可已能明显看出不悦。
季生欢只装作没看见,又继续道:“不过我舍不得,再说奉宸司是张易之管着的,想送进去一个人尚且不易,遑论一下子送进去十二个?那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荐福寺,让沈放去当和尚了。”
沈放面上愠色散去,瞥了季生欢一眼,嘴角隐隐上扬。
“我也这样想,”谢瑶点头认同,“鉴心是荐福寺主持,荐福寺二百余人,又因译经与其他寺院僧众常有往来,多出十二个人不会有人注意。陛下敬佛,往寺中降香时,羽林军一干人等只能在大殿外阶下候着,而一应诵经僧人则列在门外近处,这是绝好的机会。”八壹中文網
“这么空等,怕是算不得先下手为强吧?”陆游原看看季生欢,再看看谢瑶,“不管你是诓邵王,还是确有其事,邵王都已相信陛下有传位武三思之心,定然急着有所行动,干等着可不是上策。”
季生欢低头沉吟,片刻后忽然一拍手道:“看我记性,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陆游原打趣道:“这惊天动地的,季娘子想起什么了?”
“今年三月初,先是一场大雪,后来又有人进献了一头三足牛,当时苏味道率百官恭贺,说是祥瑞,可殿中侍御史王求礼说,三月草木发荣却天降大雪乃是灾,牛该有四足却只生三足,物有反常乃是妖。”季生欢环视周围三人,“你们可知道这事?”
“知道,苏味道马屁没拍成,碰了一鼻子灰,听说私底下很是怨恨王求礼。”陆游原笑道,“上个月赏花设宴,我们都刻意留神,生怕请了两人共同赴宴,花没赏成反倒要先伸手拉架。”
“就为了王求礼这番话,陛下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惦记着要去寺中礼佛祝祷,让我们这些近侍沐浴斋戒,抄写经文,送到佛前供奉。”
陆游原忙问道:“送的就是荐福寺?”
“正是,当时陛下说,等从三阳宫回来,再亲自去佛前。”
“这就对了,算着日子,陛下也快回来了。”谢瑶一面思索一面点头道,“他们制造大批失心疯,安插在门外诵经和尚之中,待陛下入大殿中降香时,焚起夜摩香,既可以阻拦阶下羽林军入大殿护驾,又可以趁乱行刺。”
季生欢讶然,“你是说,真正下手的人是鉴心?”
“失心疯杀人并无明确目标,若我是邵王,定会用鉴心来确保万无一失。”谢瑶解释道,“而且鉴心在荐福寺多年,每一次陛下降香都是他陪侍在侧,绝不会有人怀疑他。”
“这才是真正出其不意,防不胜防。要不是细查康和这事,谁能想到荐福寺主持会刺王杀驾?”季生欢既赞叹又后怕,“既然已有那些人下落,余下的事交给我和沈放处理就是。”
“只你二人?”谢瑶眼眸一转看向季生欢,“既是为县廨缉凶,带差役同往也说得通。”
“荐福寺在开化坊,已是万年县地界。况且,”季生欢略一迟疑,继续道,“姐姐应陆县令之邀来到不良人卫所,今日才见过邵王,转天他安插在荐福寺的人就被县廨差役给抓了,定会怀疑姐姐。”
“他疑心而已,并无证据。”
“但他可能让姐姐救人自证清白,姐姐救了是助纣为虐,不救便是承认泄露消息。你坏了邵王大计,日后又如何与邵王见面?与太子殿下见面?一众拥唐老臣又岂会再信你?”
“为达目的残害无辜,本就是邵王有错在先,日后诸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多想。”
季生欢摇了摇头,看着陆游原道:“县廨只当不知此事,让冬郎带人搜捕韩肆即可。”
陆游原道:“你和行之两人,要将十二个失心疯带回来,怎么说都太危险了。”
“此行并非不良人办差。”沈放开口道,“开化坊武侯铺反应慢,他们到之前,我二人便可回来。”
陆游原闻言吃了一惊,“难道你打算将他们都杀了?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季生欢截住陆游原的质问,“沈放是受我请托,江湖上游侠,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有什么话,陆县令不要去聒噪他,只与我这个雇主理论便是。”
“季娘子,他们是受人驱使,即便扭送到官,也不见得就会问斩。”
“的确不会问斩,因为扭送到官,他们根本活不到判刑那时候。”季生欢言之凿凿地道,“即便我不担心他们严刑逼供下胡乱攀咬,也会有其他人杀人灭口。既然怎么都得死,那不如死得干净痛快些,免得自己受苦还牵累无辜。”
“就……没有别的办法?”
“陆县令若有好办法,现下说还来得及。”季生欢目光自陆游原和谢瑶脸上逐一扫过,最终落在沈放身上,“免得沈头儿去冒险,城中杀人,抓着亦是死罪。”
陆游原垂头想了半晌,摇头叹口气,对沈放歉疚地道:“诓你来长安,本是想着让你在儿时故地过几天寻常日子,没想到又给你惹来血腥。”
季生欢闻言,转头诧异地看着沈放。
她只当沈放游侠出身,见惯了生死,于取人性命之事上已不在乎,可听陆游原话中意思,沈放似是已经厌倦了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
沈放只是笑了一笑,答道:“是我自己如此选择,不必放在心上。”
“那你万事小心,我在卫所等你回来喝酒。”
“好。”沈放点头答应,丢下三人,自往后院去了。
季生欢忙快步追上,拦住他去路,问道:“为何不拒绝?你知道,只要你拒绝,我便不会再强求。”
“为何要拒绝?”沈放负手看她,“不过举手之劳,重操旧业罢了。”
“陆县令那番话,可不是你说这意思,”季生欢不肯就此罢休,“你留下,明日我自己去荐福寺。”
沈放失笑,“你连康和都打不过。”
“不是只有打得过才杀得死,”季生欢毫不退让,“总之我自有办法。”
“即便无需动手,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沈放!”
“季生欢,”沈放认真地看着她,“这事结束后,你我便会分道扬镳,此行只当是临别赠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