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算字,怎能概括。
又岂止这一世我欠他的?
墓地选好,就连雕刻墓碑的石头爷爷都早有准备,只不过那块墓石有些眼熟,好像跟在后山见到的那块差不多。
对了,后山,阿婆和小妹就住在后山。
这个时候的阿婆呢?小妹呢?
这一年,我六岁。
六岁是个坎儿。
前几世是小妹的坎儿,但这一世,就成了我和小妹共同的坎儿了。
也就是说,在小吴生死后没多久,小妹就会对我下手。
容我捋一捋时间线,我被小妹骗进墓地的时候,小吴生就葬在小木屋的旁边,假如小妹得逞,那就意味着小吴生为我所做的牺牲,是白费的,而且相隔的时间,几乎很近。
后来小妹没得逞,反而连跟命运抗衡的机会都没了。
而我也因此宛若新生,被封存了所有记忆。
那一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
感觉那些事看似没什么联系,却又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巧合。
比如小妹为什么会对我下手?
是临时起意,还是预谋已久?
我满是疑惑,看着爷爷带着小吴生回去,饭菜还没弄好,爷爷带着他在做工房里雕刻墓碑,他用毛笔字写下吴清生之墓三个大字,仰着头问我爷爷:
“这块墓碑,会被很多人看到吗?”
爷爷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
“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猜爷爷话里的意思是,如果瞒天过海不成,那这块墓碑,就会公之于众,宣告着吴清生短暂的一生就此结束。
但这事要真能掩人耳目成功的话,这块墓碑,就只剩一个纪念意义。
比如小木屋旁边的禁地。
因为爷爷瞎编的鬼故事,村里人都不敢踏足那里半步,所以小吴生的墓碑,几乎没有人知道,包括我。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小吴生要问的是:
“那妹妹呢?黎言妹妹能看到吗?”
看着关起来的做工房的门,加上进来的时候爷爷特意交代小黎言不许靠近,小吴生这才有此一问。
爷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能。”
小吴生愣了神,又在纸上用毛笔字写下吴生两个字,爷爷有些纳闷儿,指着这两个字问:
“你这是...”
小吴生眼睛里亮着光,满心期盼的问爷爷:
“那我能在墓碑上刻吴生之墓四个字吗?因为妹妹不喜欢我叫吴清生,她说清生轻生,不吉利。”
对于这个问题,爷爷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能。”
小吴生眼里的光芒迅速的黯淡了下去,他十分失望了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发一语。
爷爷不忍心看他失落,话锋一转对他说:
“吴清生之墓,代表着你走过鬼门关死过一回,这三个字,不只是一个名字,也代表着你死之前的一生,你可懂?”
小吴生并不懂。
但我懂了。
在他选择和我移魂接梦的那一刻起,吴清生的命运,就注定了要替我承载所有的灾难,一旦换名字,移魂接梦就会失效,那所有的灾难又将重新回到我身上。
小吴生摇了摇头,爷爷耐心解释:
“但你若能挺过这一关,你将迎来新生,到时候,你可以给自己取名叫吴生,去掉清字,只不过...”
爷爷的话没有讲完。
似乎也不便说出口。
小吴生追问:
“爷爷,只不过什么?”
爷爷没有再继续讲,只说那是以后的事,暂且不提。
小吴生再追问的时候,发现爷爷一个人陷入了沉思,小吴生连叫了好几声爷爷,爷爷都没回过神来,过了许久,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外头走去,正巧遇到妈妈来喊爷爷和小吴生去吃饭,爷爷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给憋了回去。
即便有着下午的不愉快,吴生妈妈毕竟是个温柔知礼的人,她以茶代酒跟爷爷和我爸妈致歉,整的我妈脸都红了,她向来腼腆,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平日里在陌生人面前,是个绝不多话的人。八壹中文網
我爸,用我公公的话说,就是个舞文弄墨的酸臭文人,免不了要高谈阔论一番。
他喝的是自家酿的米酒,端着杯子无比煽情的说:
“不管怎样,我黎家欠你们,要有来生,我黎镇坤什么都不求,就为你们吴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直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对,小吴生拉了拉吴生爸爸的衣袖,小声问妹妹去哪儿了?
吴生爸爸正在调侃我爸,说老十三你别开口闭口来生来生的,你这明显是在逃避,也别下辈子了,就这辈子吧,这辈子你对我儿好点,甭管有没有以后,我儿都是你黎家的人。
这一句有没有以后,让吴生妈妈再次破防。
这个时候,只有我妈妈一直在盯着小吴生看,也回答了小吴生的问题,说妹妹昨晚听说今天有客人来,失了眠,这会儿回屋睡去了。
原本吴生爸爸说那话,是想调节一下低沉的气氛,但吴生妈妈却又一次红了眼眶。
就在大家都想开口安慰她的时候,她闪着泪花摆摆手,道:
“不必多说,我都懂,从十月怀胎到一朝分娩,就已经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分离了,这世上哪有离不开妈妈的孩子,只有离不开孩子的妈妈罢了,但分离这堂课,孩子天生就会,要好好学的,是我们做父母的,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的。”
吴生妈妈擦了擦眼泪,哽咽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堂课我还没开始好好学,就已经到了期末考试,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快的我没办法承受,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失礼了。”
这哪是失礼,这就是一个母亲浓浓的爱啊。
我不由得红了眼眶,吴生妈妈所做的准备,是儿大不由母,是孩子必须成家立业,一句太快了,让我泪如泉涌。
八年啊,只有短短八年。
她肯定以为,她至少会有十八年的时间好好研修。
就算孩子十八岁恋爱,到正式分离,也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我想到了小宝,我的孩子,他总有一天会长大,当他独挡一面逐渐远去时,分离这堂课,我又能否末考通过顺利毕业?
看到妈妈泪流满面,小吴生放下筷子,噙着泪水默不作声。
此刻的他,不过八岁,就已经面临着妈妈和媳妇掉水里该救谁的问题了。
他没有开口去安慰妈妈,并非他不爱自己的妈妈,而是他没有办法做到两全。
因为妈妈在岸上,而‘媳妇’却在水里。
我跟老公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子,公婆自始至终都没露面,我以为他和父母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很不愉快的事情,今时今日我才明白,对吴家来说,他早在八岁那年就已经过世。
他不是不爱自己的父母,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他不能。
为了一个女人,他舍弃自己性命,脱离家族族谱,一个人独立成户,和父母生生不见,这桩桩件件,人世间能做到的,有几人?
这个男人的爱,如此深沉。
可他从未在我面前说过半个字,如果不是这次入画,就算我知道他的身份,他也不会将过往种种对我全盘托出。
面对吴生妈妈的数次失控,本来还在极力控场的吴生爸爸和我爸,都放弃了安抚,转而变成了面对事实,尤其是我爸,很直接的对吴生爸妈说:
“移魂接梦,至死方休,我们别无他法,但瞒天过海有风险,一个不慎,就...”
吴生爸爸盯着吴生看了很久,点点头,表示知晓:
“这你们黎家移魂接梦的本事,是他打娘胎里自带的,谁叫孟婆汤掺了水分呢,这怨不得你们,怪就怪他上辈子学什么不好,非得学你们这一脉的匠术,事已至此,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等等。
移魂接梦不是画匠一脉的本事么?
是黎家的?
黎家?
我生来就是个平凡人啊,只不过气运滔天罢了。
但吴生爸爸的话,似乎预示着...
我们黎家也是匠人世家?
那我们是什么匠?
为何我从来都不知道?
不过仔细想想,我爷爷是护画人,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又怎么能胜任得了护画这种重任。
到底是我低估了自己,低估了整个黎家。
现在想想,姚十三一直在逼问我是什么人,大概他想问的就是,我是哪一脉的匠人。
只不过时至今日,我或许根本没有传承到黎家的匠术吧,要不然我为何除了一个千千结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本事了呢?
可笑的是,千千结还不是我们黎家的,是黹匠一脉的。
就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匠术,还是我在婉娘病床前临危受命得来的。
我又稍稍开了会小差,回过神来时,吴生妈妈已经泣不成声:“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即便如此,他更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人,虽然他年纪小,但做出移魂接梦这种决定,绝不是他年少无知仓促而为,应当是早已注定我儿命中有此一劫。”
说完,她抹了抹泪,又道:
“所以,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与其看着他在我身边日日夜夜饱受折磨,不如放手一搏,无论今后他做出何种选择,过怎样的人生,只要他比现在好过一些,一切就都值得。”
一个母亲的心啊,既脆弱,又坚忍。
这样的母亲,怎能不让人动容。
我妈妈是个泪点低的人,她不太会说话,在跟着吴生妈妈一起抹泪的同时,也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无比痛心的说:
“但这么做的话,稍有不慎,便是生离死别啊。”
两个母亲的出发点都没错,都是心疼孩子。
两个父亲都跟着红了眼眶,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们也不敢说大话。
此时,从做工房出来就一直没能融入这一幕的爷爷,突然干了眼前那一大碗米酒,吴生爸爸见状,急忙劝道:
“老爷子,你这是做什么?别喝那么急,这米酒虽好,却是万万不能贪杯的,贪杯易醉。”
爷爷喝完后,把碗重重的往桌上一放,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吴生爸爸,道:
“这事就我们几个,成不了,毕竟是娃娃的一条命。”
本来大家都指望着爷爷能给一颗定心丸,谁料爷爷竟然说这样的话。
两位母亲当场掩面痛哭,爷爷咳嗽几声,又道:
“但我要没记错的话,你们吴家有人能做这件事,有他在,能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还能有这么厉害的人?
四个大人立刻把目光都放在了爷爷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开了口,问道:
“这人是谁?”
想必吴生爸爸都很纳闷,他们吴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才,而他却不自知。
所以,他离爷爷最近,整个身子都微微前倾,深怕漏听爷爷说的半个字。
爷爷看着大家,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
“这人是你们吴家的女婿。”
【作者有话说】
呀,你们猜到黎家也是匠人世家了么?快猜猜黎家是什么匠?其实前面已经有过很多次伏笔提示了。咳咳,关于吴家女婿,有个超牛的人物要出场,你们肯定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