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眼神,他的语气,明摆着就是真想让她死。
萧月眠仰头与他对视,竟是一时无言,她没想到,阔别五年再会,见到的还是他那双阴鸷的眸子,还有让她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恰如五年前她刚嫁给赵洹的大喜之日。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她劈手拽下龙凤呈祥的红盖头,斩钉截铁看着赵洹,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道:“太子,我是您的妻子,您必须与我相爱。”
“与你相爱?”赵洹冷笑,他喝的烂醉,脚步踉跄走到梳妆台前,将铜镜扔到明月脚边,“你照照自己的模样,如此丑陋的脸,你让我如何与你相爱!”
明月心中如受一击,她拾起镜子,虽然目光有意无意的避开镜面,但仍不容抗拒的看到镜中那张脸,她脸上盘踞着大片因火烧留下的疤痕,蜈蚣一样的伤疤,从眉间一路迤逦至嘴角,镜中红烛摇曳,她恰如鬼魅一般。
“可是……”她底气全无,檀口轻启,却只说出这两个字,再无下文。
“没有可是。”赵洹长腿一迈,再说话时已站在她面前,铁钳一样的手紧握住明月纤细的手腕,他把她抵在墙上,酒气喷薄在她颈间,“我娶的不是你贺兰明月这个人,我只要贺兰这个姓氏。”
“母后一心让你做我的太子妃,现在你们贺兰家的愿望达成了。”他说:“想到你和母后一样,身体里都流着贺兰家的血,我就觉得无比恶心。”
她鼻尖一酸,泪水从脸颊无声的滑过。
是啊,他的确该厌恶她。
南梁国皇帝自三年前重病,朝政由贺兰皇后一手把持。皇后重用外戚,三年以来,偌大朝廷早已成为贺兰家的一言堂。而赵洹虽然是皇后所出,贵为太子,却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视为政敌,手无实权。
让赵洹娶贺兰明月,这不仅是为了保持贺兰氏皇后之门的荣耀,更是对赵洹的一种掣肘。
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为了卸下这个掣肘,赵洹竟在半年后的宫宴上,用一杯毒酒杀了她。
在她死后三个月,先皇宾天,赵洹联合三大世家逼宫夺权。登基后的赵洹致力清剿贺兰氏余党,贺兰家的男人或赐死或流放,女人和孩童则贬为奴籍。贺兰皇后虽尊为太后,却被赵洹收去象征权力的凤印,成为除了太后名号以外一无所有深宫妇人。
从萧月眠身体中醒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这不共戴天的血仇像梦魇一样折磨着她,只要想到赵洹的那张脸,她就恨的要发疯。
现在这张脸就在眼前,他与她相对而视,可赵洹已经成了皇帝。他是天子,她是草民,她与她隔着天堑一样鸿沟,注定了此时此刻,她还是他砧板上的鱼肉,生杀大权,任君夺予。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笼罩着她。
“你不是伶牙俐齿吗?”赵洹冷笑,“怎么不说话了?”
萧月眠侧过头,勉强从他的挟制中挣脱,半晌才轻声道:“山穷水尽,无话可说。”
赵洹想再说些什么,方欲开口时,却见她于缄默无声中落下泪来,他顿时一怔,竟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称帝五年,见惯了各种女人邀宠争爱,后宫嫔妃们免不得掉几滴眼泪给他看。可是在她身上,他看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恍然让他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一个女人,也是这样在他面前落泪。
心头骤然一动,连带着周身的气度也不稳起来,赵洹有些无奈道:“寡人不是非杀你不可。”
这略带温柔的语气,简直不像是赵洹能说出来的话,萧月眠慌张的抹了把眼泪,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赵洹的脸色和缓许多,“你御前失仪,虽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作为惩罚,寡人让你去做姜宝林的宫女,你愿不愿意?”他问。
听到自己死里逃生,萧月眠喜出望外,按理当下就要叩首谢恩。可是她回过头细细一琢磨赵洹的话,啥?姜宝林?就是没爹的那位姜宝林?
让她去给姜宝林做宫女,那不是羊落虎口,狗进狼窝吗?
萧月眠哭得更欢了。
看她这副模样,这下换赵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已经免了她死罪,怎么她还哭的这么惨?
想来想去,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赵洹心道:定是她知道自己免除一死,又是喜悦又是感激,所以情不自禁。
果然自己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今天也是手下留情的一天。
赵洹心情非常不错。
见皇帝春光满面的从牢房里出来,秦保一颗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来,赶忙上前行了个礼,道:“禀皇上,刚才太后遣人来请您用晚膳,你看……”
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帝和太后不睦,早前太后也曾请皇帝用膳,可皇帝总推说政务繁忙,末了还要大怒一番,说太后心中只有权力,摆的是鸿门宴。为这事秦保没少挨数落,可是太后口谕又不能不传,只好夹在这对母子间,闹得里外不是人。
这次他已经做好挨数落的准备,没想到赵洹突然一反常态,轻飘飘一口应下:“母后请寡人用膳,那自然是要去。”
秦保笑的嘴快咧到耳朵,忙不迭应声:“好,奴才这就准备轿辇。”
“还有,”赵洹叫住他,“吩咐尚宫局的人,来送两套宫女服饰。”
“明天一早,把萧月眠送去姜宝林宫里。”他道。
次日清晨,天才微微亮,萧月眠已经穿戴整齐,在姜宝林的绮竹阁外洒扫庭院。
这姜宝林可不是好惹的主儿,萧月眠把抹布扔进水桶里,直起腰看到面前还没擦的石砖,重重叹了口气。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古人诚不欺我。
别说她今生这副侯门小姐的娇躯弱体,想她前世贵为太子妃,虽然赵洹对她不咋地,但也没让她做过这么粗的活儿啊。
让她琴棋书画还成,女红烹饪也简单,让她擦地砖,实在忒难为人了点。
她正靠着水井自怨自艾,忽听“吱呀”一声,原来是绮竹阁开了门。再抬头看去,见姜宝林一身华服,靠着门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身旁还跟了个满脸凶相的丫鬟。
萧月眠欲哭无泪,这绮竹阁里凶主配恶仆,她的日子更难过了。
“本宫当是谁在外面洒扫,原来是侯府的萧小姐。”姜宝林一开口便来者不善,“绮竹阁庙小,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哟。”
虽然心里百般不愿意,但是规矩不能不懂,萧月眠快步上前行了个礼,朗声道:“奴婢给姜宝林请安。”
“托你的福,本宫安得很。”姜宝林摆弄着指甲,故意刁难她道:“可惜离家甚久,不知家父身体如何,可还康健否。”
看看,这就开始翻旧账找茬了。要是她这时候硬碰硬,被姜宝林捉住把柄,免不得一顿暴打。
和小命相比,脸皮算个屁啊。
闻言,萧月眠啪叽一跪,朝她行了个大礼。
“回娘娘,您爹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