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闱邵俊果然不负众望,中了举人。邵府上下欢腾不已。邵长恒和俞氏也履行诺言,与穆府商定了婚期。
九月十二,宜嫁娶。
穆青林终于披上嫁衣,如愿以偿的嫁入邵家。周围的欢呼恭喜声不绝于耳。邵颜抬头看着邵俊脸上发自内心的欢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可当她的视线落到边上的邵长陵身上,便郁郁的低下了头。
自从那日逃跑之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跟邵长陵单独说过话了。她想,但她不敢......那一日无意中发现的感觉,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厌恶中。
她的小叔叔把她当做最喜爱的晚辈般宠她护她,可她呢,竟然对他产生了如此龌龊的念头。邵颜咬住下唇,翩然回头,步入了花园的阴影中。
邵长陵一直在注意着邵颜的动静,见她默默的退出人群,心里便有些闷闷得很不舒服。明明之前还整天缠着他早些回家的,可如今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竟对他这般疏远。
邵长陵的心里也有些气,便转过头不再看她。
周围的宾客除了在讨论今日的一对新人,便是在说邵长陵和邵颜这对叔侄了。如今两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又生的如此出色,难免不引人注意。
俞氏穿梭在女眷群中,时不时的就被问到这两人的婚事。她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力。她何尝不想快点帮他们定下亲事。
但邵长陵一向主意大,邵颜又刚经历了那些事,实在不宜现在说亲。她求助般的望了眼邵长恒,却见邵长恒正被同僚围着脱不开身。
在俞氏右手边的那一席上,有个妇人的相公原是邵长恒的下属,她抿了一口果酒,倒是说出了一桩旧事。
“邵家那位二老爷,原是定过亲的。”
“那他怎么这个年纪了还未成亲?莫非是退了亲?”想到邵长陵现在经商,问话的那位妇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退了亲,而且还是女方退的。”
“我好似也听说过这件事,据说跟他定亲的是礼部侍郎家的某位千金。”
那名妇人放下酒杯,闪烁着双眼道:“可不就是礼部右侍郎云洲家的大小姐云卿瑶。”
“原来是她啊......”
“这怎么会退亲了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当年这位邵二老爷出外游历去了,然后云家就来退了亲。”
“嗯,这事我知道。后来云大小姐是跟太医院的一位少年太医订了亲。”
“未曾收到云家的喜帖啊?难道还未成亲?”
“被你猜对了,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那是为何?云大小姐现在也二十出头了吧......”
“听说自幼身子骨不好,那位少年太医的母亲想拖着,就拖了这么久......”
“这岂不是想拖到......”那个‘死’字妇人没说出口,但周围的女眷哪有听不懂的。其中有位妇人心善,便故意转移话题道:“却不知是哪位太医府上?”
“是余太医的长孙,余惜舟。”
“哟,那余太医不是和邵大人交好吗?”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小,俞氏见听不到什么了,才摇了摇头,走出了人群。
喜房内,穆青林正规规矩矩的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却没想静逸的屋子里却缓缓传来了一个脚步声。她细细的聆听了一番,才试探着道:“颜儿?”邵颜抿唇一笑,坐到了俞氏边上,“嫂嫂真厉害,一下子便猜到是我。”
猜中了来人,穆青林的语气里也有些欢喜,“你怎么来了?”
“哥哥正被他的同窗灌酒呢,我怕嫂嫂无聊,便先过来陪你。”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点心悄悄的递到了穆青林的手中。
穆青林感觉到了手上的重量,轻轻的捏了捏,便心下一暖。“好妹妹,你可真是我的及时雨。我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如今真的是前胸贴后背了。”说罢摸索着解开了油纸包,将一块小巧的点心塞进了嘴里。
“好吃!还热乎着。是红豆馅的吧?”
“是呢,我听哥哥说你喜欢吃红豆馅做的点心。”
穆青林虽跟邵府有过交往,但女子出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如今邵颜的这份体贴倒让她松了口气,小姑子性情好,相公又跟自己两情相悦,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嘴里的点心入口即化,甜蜜非常。穆青林吃着吃着竟流出了一滴泪。娘,您在天上看到了吗?女儿嫁入了一个好人家呢......
邵颜默默的陪着穆青林,直到邵俊红着脸,晃晃悠悠的进来,才起身离去。
耳边还能听到邵俊喜悦的笑和穆青林羞涩的话语。
邵颜回头羡慕的看着满屋的红霞,能跟自己倾心的人结成夫妻,一定是很美好的事吧?可惜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却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为了他,也为了这个家......
邵颜下意识的拢了拢肩头的披风,墨香有些忧心的看了邵颜一眼,却见邵颜脚步不停的走向了前方。
是夜,邵颜嫌屋里有些闷,便瞒着墨香等人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却没想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间,邵颜感觉到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她们或是对她嘘寒问暖或是给她看诊把脉。空气中渐渐飘起了一股药香。院子里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忽然,一阵疾风吹开了屋门,朝邵颜袭来!
邵颜只觉得身上一重,她勉力睁开了双眼,却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男子就这样紧贴着她的脸,凄然喊道:“我好冤!我好冤!我好冤——十一月七日巳时养心殿传避子汤,十一月八日申时养心殿传避子汤,十一月十日申时养心殿传避子汤......”
“你在说......什么?”
“我好冤!我好冤!我好冤——”男子身上的血迹越来越多,逐渐滴到了邵颜脸上。扑鼻而来的腥气和粘稠的触感让邵颜非常不适,她想支撑着身子起来,却手上一滑,直直的倒在了床上。
耳边,凄厉的呼喊声依旧围绕着她,但她却无力理会了。
邵长恒和俞氏担忧的步入了邵颜的院子,就见屋门大开,凉风扫过。俞氏当即就发了火,高声斥道:“小姐发了烧,你们竟敢把屋门开着!”
在旁忙碌着的丫鬟婆子立马跪了一地,直呼冤枉。俞氏不信还待发作,却被邵长恒拦了下来。“如今颜儿身边离不开人。”
“你说要不要去请余太医来?”
“若今日还不醒的话,看来只能麻烦老太医了......”
两人怔怔的看着床上躺着的邵颜,眼里浮现出担忧之色。
——
邵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午时。沉重的眼帘缓缓掀动,逆着光,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自己一直想见的那个人。而此时邵长陵也真的就坐在她的身边。
长长的黑发遮住了邵颜的视线,邵长陵那双始终冰冷的手正试探着伸向她的额头。
许是生病的人情绪都非常脆弱,邵颜忍不住将那只放在她额头上的手轻轻的移向了她的脸旁,还有些委屈的蹭了蹭。
“舒服吗?”
“嗯,冰凉凉的很舒服。”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邵颜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的温度升高,她果断甩开了那只手,把自己包裹在了暖暖的被窝中。
“小叔叔你怎么会在我房里?”听到被子里传来的说话声,邵长陵无奈的将其拉开,却见邵颜红着脸正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邵长陵也不瞒她,便将今日邵长恒和俞氏去余太医府上请他过来的事说了,期间还不忘帮邵颜掖了掖被角。
“余老太医?”
邵长陵点了点头。
邵颜顾不得羞涩撑着身子道:“我这只是小病,你看,都好的差不多了。余爷爷年纪这么大了,还是别让他费心了。”
“这话你该跟哥哥嫂嫂说才对,如今他们已经出了府,恐怕是来不及劝回了。”
“我若能早些醒来就好了。”邵颜懊恼的锤了锤被子,却被邵长陵按住,只得无奈的躺回了床上。
“如此也好,顺便帮你看看。放心吧,府里已经准备了老太医最爱喝的秋露白和糟鹅掌,保证让他满意而归。”
邵长陵一边说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摆弄着邵颜身后的迎枕,邵颜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邵长陵一动一动的唇。
邵颜从很早以前就觉得小叔叔好看,但如今心境不同,那种好看更是在她心里放大了无数倍。邵颜忍不住咬紧了下唇,低下了头。
邵长陵此时头往上偏,两人的长发意外的纠缠在了一起。待调整好了迎枕,邵长陵甫一低头便看到了两人缠在一起的长发。那样亲密的联结和纠缠,让邵长陵的脑海里浮现出‘结发’两个字。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邵长陵闪了闪神,立即收回了视线。
两人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却谁都没有说话。
屋内一片静逸,屋外阳光明媚。
正当两人沉浸在这种岁月静好的氛围时,急急的叩门声打破了这层安静。
待邵颜叫了进,墨香忙喘着气,急急忙忙的开口道:“小姐,你醒来了!”
“我已经好多了。”邵颜坐起身道:“墨香,出了什么事?看你慌里慌张的......”
墨香此时顾不得形象,胡乱的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便急着想要开口。但她看了一眼床上还有些虚弱的邵颜,心里便有些顾忌。
邵长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便安抚住了邵颜,将墨香带到了隔间。
隔间内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声,但无论邵颜如何竖起耳朵,都听不真切。她挫败的卷着胸前的长发,无聊的看起了床顶。须臾,邵长陵一脸晦暗的携着墨香出来。
邵颜想要开口,却被邵长陵抢了先。“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说罢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墨香,“你们小姐身体刚好一点,切不可让她劳神。”
墨香忙乖乖的点着头道:“知道了,二老爷。”
待邵颜再起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这日邵颜穿的比平时厚,脸色也好了很多。当见到围坐在桌前的邵长恒、俞氏、邵长陵、邵俊和穆青林后,顿时觉得异常亲切。
一家人亲热的用完了早膳,邵长恒摈退了下人,便脸色严肃的坐到了上座。邵颜感觉到了邵长恒神色间的变化,有些忐忑的问道:“爹,这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邵长恒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沉重。“既然颜儿的身体好了,我们便准备起来吧。余家......四日后下葬。”
“余家?哪个余家?”
“余老太医家中......”邵颜刚拿起的茶碗,哐当一声落在了桌上。她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余爷爷......没了?”怪不得前几日小叔叔说爹娘去请余爷爷,可后来余爷爷并没有来......难道那天就?
俞氏摇了摇头,脸上已经有了悲戚之色。“不光是你余爷爷......”
“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邵颜转过头看着邵长陵、邵俊和穆青林的脸上都闪过凄然。心里便咯噔了一下。邵俊接过了俞氏的话,缓缓开口道:“余爷爷家里......一百七十三口都遇害身亡了!”
邵颜的瞳孔剧烈的收缩着,一百七十三口,那岂不是......“灭门?”
“并未全死。那日......余老太医的长媳正好回娘家,躲过了一劫。”
天啊,那跟灭门有什么两样!邵颜简直不敢想象,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太医院的太医家中竟被灭门!看着邵颜脸上的惊惧与担忧,邵长恒道:“别怕,你姨父已经在调查了。他说只要是人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邵颜愣愣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滑过一丝凉意。
四日后,到了余府出殡的日子。邵家统一换上了素服,乘上了马车,往余家而去。
当邵颜到达了余府门前,一股苍凉之气便扑面而来!
原本绿意盎然、人口繁多的余府如今白幔环绕,孤绝凄凉。因余老太医平日与人为善,周围的百姓念他的好,纷纷披麻戴孝痛哭不已。
耳边的啼哭声越来越多,邵颜的脸上也忍不住染上了悲色。
今日的丧礼是余老太医的长媳梨氏的娘家操持的。当黎家的家丁打开大门时,便看到了邵家众人。其中有眼色的立马请了邵长恒等人进府。邵颜就这样踏入了俞府的大门......
走廊上的血迹还未干枯,周围的摆件凌乱不堪,邵颜提着裙摆刚打算踏进俞府,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悲音。她抬起头,琥珀色的双眼中映照的不光是破败的俞府,还有上空漂浮着的无数孤魂。
“冤——冤——冤——”
“恨——恨——恨——”
“公道在何方——————”
那有如实质般的嘶吼仿佛一记重锤敲击在她的胸口!每走出一步,邵颜便感觉到身体沉重一分。直到第三步,她猝然扶住了边上的柱子,狼狈的喘息着。
邵长陵刚想上前,耳边却传来了咔咔咔的怪笑。他皱起了眉头,那个阴郁黑暗的声音却如此说道:“阴阳之眼在宿主体内的时间越长,力量就越大,如今她已经能听得到鬼音了。咔咔咔!过不久就算她不去找那些东西,它们也会来找她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咔咔咔!”黑暗的声音并没有回答他,悄悄得隐没了。
邵长陵看着穆青林扶住了邵颜,原本伸着的手便缩了回去。只是神色间的忧虑并没有随着邵颜的好转而消失,反而更浓重了。
邵长恒和俞氏先几个孩子一步踏入了灵堂。当邵长恒看到了灵堂内的棺木,原本清明的双眼顿时便模糊了。“余叔————”
黎氏听到声响,噙着泪恍惚着转了过来,待看到了邵长恒和俞氏,她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俞氏赶忙上前扶住了黎氏,眼里也有了泪意。
“黎妹妹......”
“青卓姐,我还不如跟他们一起去了!还不如一起去了——也好过......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世上......”
黎氏瘫软着靠在了俞氏身上,这几日的震惊、愤怒、悲伤以及绝望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天知道当她从娘家回来,看到的不是忙忙碌碌的一家人,而是一地的尸体!
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一片,她的丈夫、儿子跟老爷子倒在了血泊中,胳膊指头却散了一地......黎氏想到这,便揪住了头皮,凄厉的叫了起来!
“啊——”
黎氏的尖叫声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就在邵颜一行人踏入灵堂的时候,一阵阴风也借着势狂乱的涌了进来!它们肆意的穿过过道,穿过人群,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离黎氏最近的三台棺木的棺盖竟整个的被掀了起来!
待邵颜等人回过神,就看到了棺木内躺着的三具尸体,双目圆睁,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