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翊钧的心目中,倭国原在大明的“不征之国”之列,早前没有对其进行军事禁售,因此才有了这一步麻烦,可是却怪不得海贸同盟。 做生意嘛,你之前没有规定说不可以,那肯定就法无禁止即自由了。这事没法倒回去追究,否则责任人岂不是成了太祖爷?所以现在只能考虑亡羊补牢。 “这事朝廷要下旨,严禁后续给倭国出售那些涉军产品,具体项目等你入阁之后,先由你上疏题请,列名条目。”
朱翊钧严肃地说道。 “是,臣遵旨。”
高务实也没多话,甚至没有就“等你入阁之后”提出什么“臣难以胜任”之类的说辞——那话原本就是说给别人看的,但皇帝不算别人。 他俩既是君臣,实际上也是政治盟友,无须点破却众所周知的那种。高务实入阁这件事,可以说早在二十年前,尚且十分幼稚的小朱翊钧就有了这个“目标”,即便是二十年过去也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可以说目标越发坚定了。 “除此之外……”朱翊钧沉吟着道:“既然倭国水师之主力是北洋海贸同盟为他们打造出来的,那么想必他们有哪些弱点,务实你应该也是非常清楚的喽?”
“臣的确有所了解,甚至可以说……臣有刻意引导其水师走入歧途。”
高务实拱手作答。 “哦?”
这回答果然让朱翊钧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问道:“如何误入歧途?”
高务实道:“皇上,俞虚江(俞大猷)善海战这您是知道的,他对水战有过一句一针见血的论断:海战不过是以大船胜小船,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
“嗯,这句话我看到过,俞大猷自己在题奏里写过,兵部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朱翊钧点头道:“怎样,他这话说得对么?”
“当然对。”
高务实笑了笑,道:“海战所恃,坚船利炮尔。”
“所以呢?”
朱翊钧迟疑道:“你给倭国造的战船,不至于故意给他们造得不坚固吧?”
“那倒不至于,而且也很难这样做。毕竟倭国是个岛国,其水军虽然造舰能力有限,但分辨一下船体是否坚固的能耐还是具备的。”
高务实摇头道。 “那怎么引入歧途?”
朱翊钧就很纳闷了。 “其一,京华本身不卖原装舰载火炮给他们,他们如果要装火炮,必须自行改建。”
朱翊钧还是没想明白,问道:“这不过是多费些手脚的事呀,之前你不是说了么,有其他人悄悄卖炮给他们——就算是旧炮,但也能用不是吗?”
“但臣悄悄提前给倭国提供了一些可供他们私下招募的工匠,‘指导’他们改建。”
高务实笑了笑,道:“这些工匠提供的加装火炮办法,是有缺陷的——简单来说就是,不够牢固,不能支撑起全舷齐射。”
“什么叫全舷齐射?”
朱翊钧愣了一愣,他不知道这些专门的战术用词。 高务实道:“当前海战,一般采用较多并且双方都要争取使用的战术,叫做‘侧舷齐射’,即指战船一侧所有火炮同时射击。而全舷齐射则是两侧火炮甚至船头船尾的火炮一齐射击,通常而言只有在被包围的情况下做困兽之斗才会出现。”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倘若被包围,那似乎原本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了,这‘歧路’虽然有用,但适用范围并不大啊。再说,这‘不够坚固’究竟会导致什么结果?”
高务实道:“轻则导致火炮脱离炮位,不能继续使用;重则震裂火炮甲板,造成战舰火炮层严重混乱,甚至影响船只本身的安全。”
针对适用范围,高务实也补充道:“另外,倭国水师战船比朝鲜虽然是更多,但其规模与我大明不能相比,所以这就意味着他们和朝鲜人打的时候虽然不大可能出现上述问题,但只要我大明水师参战,倭国水师陷入包围、诱发以上问题的可能性便将大增。”
朱翊钧思索着道:“也就是说,一旦我朝水师参战,就该冲着包围倭寇水师而去,从而让他们的战船出现问题,这就能大大加快我军击败他们的速度,是吧?”
“大抵如此。”
高务实道:“不过这只是臣所布置的其中一项。”
“还有其他的?”
朱翊钧有些惊喜了,问道:“还有什么?”
“倭国水师最大的战船,其实就是去掉了火炮的京华武装运输舰。”
高务实道:“根据倭国传统,同时臣再让那些在倭的京华工匠想了些主意,成功让倭人对这些战舰的改装思路也走入歧途:减少火炮、加强防御。”
朱翊钧先是听得很开心,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很纳闷:“减少火炮肯定不利,但加强防御为何是歧途?”
高务实稍稍挑眉,答道:“因为倭国购买的武装运输舰不可能连舰体大小也能有大幅改动,那就是说改装的前提是舰体不变。那么,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火力与装甲这两项其实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原装的京华武装运输舰,其实就是最为均衡的设计布置。卖给倭国的那些因为原先不曾载炮,他们的火炮来源又很复杂,拿到的火炮质量参差不齐,因此被削减了大约一半甚至更多的舰载火炮,却把剩下的空余载重量用于加强防御。 皇上可能觉得,既然是空余载重,那么加强防御似乎也无可厚非,但其实不然。船舶设计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程,船只的重心在设计之初就是计算好了的,后期的改装很容易影响到它,造成重心转移,继而影响适航性——简单的说就是这船会很难开。 船难开,又会导致火炮命中率进一步下降,影响战斗力。而且船上的水手也会因为这些重心上的变化而导致很多问题,诸如船只颠簸影响平时休息,影响战斗效率等等,总之会有一系列的麻烦,综合而言便更加糟糕了。”
“原来如此!”
朱翊钧很是满意地颔首认可,其实他并没有因为高务实的解释而切实了解到这些影响有多严重,但他了解高务实的为人,既然高务实敢说,那这些东西必然有不小的影响。 不过朱翊钧也有他真正关注的重点,他顿了一顿,问道:“既然原先大明对倭国并无军事禁售,为何你会提前对他们搞出这么多花样?”
高务实却早料到皇帝可能会有这一问,因此毫不迟疑地回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是海贸同盟话事人,需要为同盟获利考虑,因此一些该卖的东西是要卖的;但臣更是大明臣子,卖的东西是否会导致其对大明构成严重威胁,也自然是臣需要考虑清楚的。 即便这种可能在当时来看实在很难成为现实,但臣也必须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以免日后真出了什么事,于上愧对君父,于中愧对同僚,于下愧对百姓。”
“要都跟你一样,我朝廷要少多少麻烦,唉。”
朱翊钧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来,对高务实道:“对了,说到海战,你推举的那个水师提督陈璘提出了一个——或者说两个……很有意思的请求。”
高务实毕竟今天才抵京,虽然他消息灵通,也不至于事无巨细什么都清楚,比如皇帝提到的陈璘所提出的请求,高务实就尚未收到消息,因此愣了一愣,问道:“什么请求?”
朱翊钧微微挑眉,道:“他提出请辞援朝备倭水师提督一职,但表示愿意出任副职,同时并请朝廷另行指派一员北京勋臣为水师提督。”
高务实心中一动,还没回话,朱翊钧又施施然接着道:“如果不然,那他就请求朝廷给他权限,允许他在广东全权自行征募‘本省海船’北上迎敌,且要求‘本省海船’不得拒绝征募,违者视同抗旨。”
看着朱翊钧明显带有调侃意味的微笑,高务实也不得不露出苦笑,无奈道:“这厮倒是个胆大的,竟然把主意打到臣头上来了。”
朱翊钧哈哈大笑,指着高务实道:“怎样,你也没料到吧?哈,你推荐的人却打你的主意,有何感想啊?”
高务实抽了抽鼻子,道:“虽然说起来这事他干得不太地道,但也说明他在大势上还是有准确判断的,也会利用朝廷现有条件达成战略目标。”
朱翊钧却仍然笑着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批复?”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这是皇上您该圣裁的,臣岂敢越俎代庖?”
“说一说嘛,你都是要成为阁老的人了,议政不是理所当然嘛!”
朱翊钧嘿嘿笑着,道:“是北洋舰队出力呢,还是南洋舰队出力?”
朱翊钧这话算是点明了陈璘的心思,他这两个要求其实说穿了很简单,前者就是让北洋舰队出力,后者就是让南洋舰队出力。 前者,既然水师提督换了北京勋臣,那此人必然是北洋海贸同盟的一员,要出征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这就一定会至少带上自家船队。 北洋海贸同盟的那些勋贵之中能够配当这次水师提督之人,不说他去找整个同盟借一些力量,就算只论自家的船队,少不得也有十几二十艘京华武装运输舰,而且是原装正版的那种,完全可以充当舰队核心力量。 有了这批力量存在,再加上大明自己能抽调的战船,去和日本水军交锋自然胜率大增。 后者,如果朝廷允许陈璘在广东征募“本省海船”参战,那意味着他可以征募京华南洋舰队中很大一部分力量,实际上甚至还能在民间征召更多的京华制武装运输舰——这一点前文中早有说明,京华在大明国内卖船都是制式的,尤其以武装运输舰为主。 广东作为大明南洋贸易最为核心的部分,在广州港等珠三角地区拥有数量庞大的民间船队。无论是当年高务实攻略安南,还是后来黄芷汀远征缅甸、暹罗,广东等地的海商都有许多人参与其中。 所以可以这样说,他们不仅硬件实力足够强大,甚至还TM拥有实战经验。只要朝廷能够准他陈璘任意征募来用,他甚至敢夸个海口:“臣只要带着广东征募舰队北上,就能击败日本水军”。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朱翊钧没有足够重视,那就是陈璘一门心思在打京华的主意,却没有太在乎大明水师,这是不是说明大明水师不足为提? 倒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但与京华所造的舰船相比,也确实已经有些落后了。此时大明官军水师的装备主要以福船为主,这是诞生于福建沿海的一种船型的统称,其底尖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建材主要为福建的松、杉、樟、楠木,共有六种型号。 海战用的福船,特指一号和二号。按戚继光当年在浙江时所言:“福船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倭船自来矮小如我小苍船,故福船乘风下压,如车碾螳螂。斗船力而不在斗人力。”
其海战观点与俞大猷基本一致,当然与高务实也基本一致。 据《武备志》云:“用火器与浪漕间,起伏荡漾,未必能中贼。即使中矣,亦无几何,但可假次以吓敌人之心胆耳。所恃者有二:发射佛朗机。是惟不中,中则无船不粉,一也。以火球之类于船头,相遇之时,从高掷下,火发而贼船焚,二也。”
由此可见,明军水师相比日本水军来说,也具备船型大,干舷高,能冲撞等近战场合的明显优势。不过相比与京华武装运输舰来说,则因为火炮威力不足,还是装备的老式佛郎机炮而稍显落后。 这些大福船之中,一号称大福船,柁楼三重,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能容百人“吃水太深,起止迟重”,机动性相对较差。二号称福船,较一号稍小,“合常用之”——常用其实主要出于经费考虑。 福船高大如楼,可容百人。底尖上阔,船首昂起张开,尾部高耸,吃水约3.5米,舰首备头炮1门、两侧装备千斤佛郎机6门、碗口铳3门,迅雷炮20门,喷筒60个,火铳10支,弩箭500支,火药弩10张,火箭300支,火砖100块,及冷兵器上千。乘员64人,水手9人,战士55人。 同样据《武备志》描述,这种巨船设楼三层于上.其傍皆护板,护以茅竹,竖立如垣,其帆桅二道。中有四层。下层装压舱石,第三臣放置淡水柜,第二层为士兵居住的地方。最上一层为露台,需从第三层的梯爬上,两旁用板翼作栏,人靠在上面作战,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实为海战利器。 这里的楼层,与京华采用的西式说法不同,如京华所谓“二层甲板炮”指的是可以发射火炮的甲板有两层,是没有算甲板以下的。 但这两类大福船的共同缺点是机动性能不好,“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驱,全仗顺风顺潮,而回翔有所不便,又其吃水深,惟利空阔大洋,在里海则易胶浅,须跟哨船接济”。(《续文献通考》) 福船后几种因为一般不用于远海作战,此处不必多说。但仅从以上这些就能看出几点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京华武装运输舰比大福船还大,却没有机动性不好的问题,可见京华搞出的船型在兼容西式战船设计优点之后更胜福船,船上人员、武备也更强。 这些问题陈璘作为一个广东将领,当然看得分明,因此他才会提出那两个请求。 既然皇帝非要让高务实自己选,那高务实也只好选一个了。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还是从勋臣之中挑选一人作为此战水师提督好了——北洋毕竟靠得近,方便调度。”
这话没出朱翊钧意料,于是皇帝颔首认可,又问道:“你认为选谁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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