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问什么设想,梁梦龙却看了吴兑一眼,吴兑便笑着接口道:“大司徒之前常说,西域之地极其重要,不可终为外人所据。我大明之中兴不惟安定北疆、开辟满洲、镇抚南蛮,更要控扼西域,以固丝绸之路,为天下永握不竭之财源。”
朱翊钧稍稍一怔,圆脸上浮现一丝疑惑,眨了眨眼,下意识“哦?”
了一声。 梁梦龙微笑着道:“对于西域之阐述,臣数十年来惟从大司徒口中所闻方称透彻。”
朱翊钧更加好奇了,身体微微前倾,道:“是么,务实怎么说?”
他一时顺口,就把平时和高务实之间交流时的称呼说了出来。好在他和高务实的关系人尽皆知,众阁老听在耳中虽然感受不一,但也默契的装聋作哑过去了。 “既然皇上垂询,那臣就简单转述一下大司徒的观点,其中或有遗漏之处,皇上不妨日后再向大司徒细问。”
梁梦龙恭敬地道。 朱翊钧笑起来,一摆手:“无妨,梁爱卿说来便是。”
“是,皇上。不过在说西域的重要意义之前,臣要先给说一说西域一词之定义,因为按照大司徒的说法,这个定义常常是有些模糊的,我等口中之西域,实有狭义与广义之分。”
顿了一顿,见皇帝和众阁老都听得很认真,梁梦龙便起身走到堪舆图前,指着地图上的一片区域比比划划道:“广义上的西域,就是河西走廊以西的广大土地;狭义上的西域,指的是河西走廊以西,天山以南,青藏高原以北,葱岭以东的那块以柴达木盆地为中心的土地,大司徒为其赋名为‘南疆’。 方才所说大司徒的设想,主要就是与这狭义上的西域——南疆有关。待会儿臣提及‘西域’二字时,所指的也就是这片地区。”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被吸引到了堪舆图上后世新疆的位置,然后纷纷点头表示了解了。 于是梁梦龙继续道:“那么西域究竟对我华夏历代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以至于历朝历代都要拼命把西域握在手中呢?其实主要是其战略作用。接下来,臣将从它的历史变迁中为大家解说一二,以免皇上与诸位费时思索。”
历史嘛,大家都是学问人,总不能说人家不知道,只能说免得大伙儿还得回想回想,我来解释避免浪费时间。 “从古至今,我华夏最强大的外敌就是北方游牧民族,即漠北。比如匈奴、突厥、蒙古等。游牧民族统治者一贯的作风,多是通过联系青藏高原的部落,以获得对中原西部和北部地区的扼制。故此,我华夏强盛之时便以西域将他们分开,便有利于减弱中原大地受到游牧民族的侵略,甚至还能防其做大。 最先打开这一战略计划的是汉武帝,在控制了西域之后,经过之后汉朝历代皇帝的开拓,西域已经完全落到了我华夏之手,而汉朝时期的匈奴在失去了西域之后,也果不其然开始步步走向衰弱。虽然到了三国时期,天下大乱数十年,但中原王朝依旧轻松继承了对西域之统治。 南北朝时期,西域落入异族手中,汉人王朝一直都很被动。而到了隋朝,虽然隋朝已经开始逐渐控制西域,但由于其存在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实施对西域的征服计划,就灭亡了。 接下来就到了唐朝,而唐朝也是继汉朝之后,再次完美对西域实施战略计划之朝代。在当初隋朝灭亡之际,西域本一度落到了突厥人的手中,接下来突厥、吐蕃等异族果然联系了起来,对新生的唐朝产生了巨大的遏制力。 在稳定了国内局势之后,唐太宗时期,开始对西域实施完全性质的征服,成功将这里纳入大唐领土,而唐太宗李世民也被他们称为‘天可汗’,在西域甚至是异族中享有最高地位。 不过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河西走廊最终不复所有,虽然唐朝一直没有放弃过对西域的收复,但终究还是在唐宣宗时期彻底失去了西域。 在唐朝丢失了西域之后,西域先后被各个异族占领过,回鹘人、契丹人、蒙古人,随着不同民族的人增多,这里开始出现了其他宗教文化。 以上种种,再加上后继的宋朝原本就弱在骑兵,始终无法收复这里——甚至连西夏都收复不了。西域无法收复,也使原本就缺乏进攻能力的宋朝在战略上始终处于被动挨打之局面。 后来的元朝,由于其本就是游牧民族蒙古人建立起来的政权,对这里的统治自然是非常便利,这个可以略过不提……然后便到了我朝。”
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严肃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说到本朝就变得很敏感,敏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实际上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很多事反而可以放开谈——当然,还是要注意君臣分际。 真正让他们严肃起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在梁梦龙说了以上这些之后,大家都听出了一个以往被有意无意忽略掉的问题:大明之所以两百年来一直在和蒙古人打拉锯战,似乎也和大明没有占据西域有着重大关系。 果然,梁梦龙忽然伸手在西域那块堪舆图上“啪”的一拍,道:“皇上,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我朝占据西域,这河西走廊与西域一代像不像是一支伸出去的手臂,亦或者说一支坚螯?”
连梁梦龙自己都没料到,这次接茬最快的居然是皇帝本人。梁梦龙才刚说完,战略方面颇为敏感的朱翊钧立刻凝神道:“大司徒……和梁爱卿的意思是,这只手往北、往东可以在侧翼对漠北草原形成威胁,往南可以对青藏高原形成震慑,往西甚至还能影响更西的那些地方?”
梁梦龙还没回答,朱翊钧却又伸手拦住,沉吟道:“哦,还有……有西域在我之手,还能让对方不敢倾巢而出威胁中原,以免我西域出兵,让他们陷入包围,甚至连老巢都被我一锅端了,是吧?”
梁梦龙大喜过望,当即高赞道:“吾皇圣明!大司徒正是如此说道。”
朱翊钧听得心满意足,暗道:到底还是我和务实最为心意相通。当下不由得有些抬起下巴,不过兴奋了一下之后,他又想起了正事,便道:“以上这些便是从军务方面来考虑的吧?梁爱卿说得极好,朕受教了。”
梁梦龙连道不敢。 朱翊钧又朝吴兑问道:“以朕对务实的了解,他想必一定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那就有劳吴爱卿分说一二了。例如这所谓的‘丝绸之路’对我大明的好处在哪——不会就只是卖些丝绸吧?”
这里补述一句:“丝绸之路”这个词并非中国人自创的,事实上这个词在原历史上是一个德国人提出的,时间也挺晚,反正明代肯定没有。现在之所以有,是因为高务实在以往二十年中多次提及而产生的蝴蝶效应。 正如同方才朱翊钧能随口说出“经济”这个词一样——“经济”古已有之,但以往更多像是“经世济民”的缩写。而现在大明的“经济”一词,同样是因为高务实的影响,变化成了后世对于这个词的理解。 吴兑笑着拱手道:“大司徒对此说得很多,臣如今也很难在有限的时间里详细复述,就简单讲一讲吧?”
“无妨,有劳吴爱卿。”
朱翊钧颔首表示认可,毕竟他们等下还要事谈,具体这些东西的细节可以等过段时间去问高务实。 吴兑道:“大司徒说,丝绸之路起源于汉代张骞。不过当时汉朝打通丝绸之路的首要目的其实就一个字:马。 皇上,诸位,我汉人自古缺良马,对于良马的渴求是毫无疑问的。正如现在我们需要将察哈尔旧地亲自掌控一样,汉朝人也需要西域的良马为其增强用于对抗匈奴的骑兵。 如今可以预见的是,有了察哈尔牧场,日后我朝将拥有一处优秀马场,但正所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马场即得,良马何在? 大司徒认为,良马仍在西域。这些年京华商社已历经千辛万苦,从西域获得少量良马,或高骏雄毅,或机敏迅捷,或势沉力大。故我朝当自西域引种良马,于察哈尔尽心繁育,培养出一种或数种适宜我大明所需之良马,建立一支所向无敌之骑兵。 然后以此骑兵,兼与舰队陆海称雄,必能卫华夏文明于东土,耀中华天威于万邦。”
这段话说得朱翊钧心潮澎湃,一拍御案,道:“说得好!朕也听说他辛苦购入过一批西域良马,可惜那些马不在京师,至今无缘得见,诚为大憾。不过,他买这些马竟是为了大明骑兵异日称雄八方,朕倒是今日才知,当真是辛苦他悉心筹谋了。”
皇帝感慨了一番,阁老们不管心里如何想,此刻也都只好跟着恭维了几句。然后朱翊钧便道:“这些良马想必也不是轻易能获得的,所以他才会想着打通丝绸之路,用咱们的丝绸等物去换来,是么?”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
吴兑颔首应是,但又道:“不过也不只是良马,皇上可知葡萄、石榴、胡桃、胡麻、胡豆等物,其实都是自西域传入中土? 另外,西域极西之地也有众多国家,其中还有不少特产也能丰富我朝物资。其中既有宫室士绅所用之上流货品,亦有可使百姓受益之物。总之,东西交流于双方皆有裨益也。”
顿了一顿,吴兑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大司徒说,西域极西之地颇产金银而我朝货物既价格昂贵,货源又足,一旦商路巩固,建立税关之后不啻为另一个海关。”
说实话,前面那些话朱翊钧听听也就罢了,在他心里大抵属于“锦上添花”的性质。这种思维和乾隆那种“我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互通有无”其实也没有本质区别——毕竟除了优秀的战马,中国古人的确没有感受到太多自己急缺而偏偏只有别人才有的东西。 然而最后吴兑的“补刀”却一下子戳中了朱翊钧:大明朝是真的缺钱,而且在从高拱到高务实这实学派改革的二十余年里,他亲眼目睹了“钱能通神”的事实。 实学派的改革,归根结底最重要的部分改在了哪?是吏治,还是军事?都不是,是财政。 正是因为二十多年的实学改革,给大明朝改出来一个新的财政体系[注:这是朱翊钧认为的新,其实高务实觉得还远远不够],这才让大明朝最近这些年能够指哪打哪,打哪赢哪! 什么吏治改革、军工改革,说到底都是依靠着财政改革的,没有财政改革,其他什么改革都是白搭,因为只要朝廷没钱,就根本啥都改不了! 正因为见识到了财政的力量是如此重要,所以现在朱翊钧一听丝绸之路可望成为另一个海关,顿时就大喜过望,甚至不再征询其他阁老的意见当即表态:“此策极为要紧,吴爱卿今日召对之后定要好好计议,且与大司徒充分讨论,届时当再向朕详细禀报,切勿轻忽。”
“臣遵旨。”
吴兑立刻肃然领旨。 众人一听,观感各异。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便高务实要入阁,吴兑的位置肯定是稳稳当当了,否则这件事还要他和高务实商议个甚?而既然吴兑的位置稳当了,那么同样牵涉到此事的梁梦龙也自然稳当了。 换句话说,因为这个“西域计划”,实学派高党一系的两位大佬在这一瞬间同时坐稳了自己的位置,可能出局的一位阁老已经确定是在剩下的四位之中。 不过,此时朱翊钧忽然发现有些“离题”,皱眉道:“西域之事虽然要紧,但和之前提到的鄂尔多斯问题有何干系?”
“自然有干系,而且干系极大。”
梁梦龙立刻接过话题,道:“大司徒的计划就在于,征伐西域并不应该以我大明官军为主力,大明官军的作用是核心,真正的主力应当是土默特与鄂尔多斯。换言之,我大明收复西域之策正是……驱虎吞狼。然后嘛,再让那头原本盘踞在河套的鄂尔多斯虎挪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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