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要打一场以力造势的灭元之战,这意味着他放弃了兵贵神速的突袭,选择在宽大正面缓缓逼近,形成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排山倒海无人能挡。 不过,这势虽然造得宏伟,也的确达成了他欲使此战“中外瞩目”的目的,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问题:从宣布出兵至今一月有余,他本人也只是从京师抵达大宁,并且在大宁一停就是半个月,至今没有新动向。其余三路大军看来也只是按部就班地进军,四条战线均不曾有过交战。 但“一月有余”这么长的时间,在改革之后的驿站系统运行下,早已将消息传遍天下,各地都知道大明朝最能打的大帅和最能打的军队都已经开往塞外。一些人期盼这一消息犹如久旱而盼甘霖,比如播州宣慰使杨应龙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位。 播州杨氏历史悠久,唐末咸通十四年(873年),南诏入侵并攻占了播州,而当时的唐朝早已不复盛唐之强盛,在朝廷而言有藩镇割据,观民间之状则起义蜂拥,指望中枢派兵去播州这种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方收复失地着实困难。 然而地盘也不能就这样丢了,于是在乾符三年(876年),唐熹宗就广募天下勇士前去收复失地,有太原人杨端应募而往,联合当地豪强将南诏击败。此后杨氏就盘踞在了播州,并世袭了下来,长达七百余年之久。高务实此前说播州杨氏的土皇帝史甚至超过黄芷汀她们家,便是由此而来。 一个半独立的政权能存在这么久当然是有原因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杨氏善于抱大腿,抱朝廷的大腿。 唐朝灭亡后,杨氏就抱了宋朝的大腿。宋廷要出兵,杨氏就出兵;宋廷要粮,杨氏就出粮;宋廷要进贡,杨氏就进贡。总之朝廷需要什么,杨氏绝对义不容辞。面对着这样一个听话的乖宝宝,宋廷考虑到那旮沓也不是个动兵的地,自然也就听之任之,让播州杨氏一直存在了下去。 宋朝能容纳播州杨氏的存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杨氏很听话,但另一方面,也和高务实此前和刘馨讨论的“统治成本”问题直接相关。 任何朝廷直接统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定会有统治成本的,如果一年到头收不上多少税,统治的地方还经常闹事,要不断地军队到地方平叛,那么统治这个地方就反而就会出现亏损。 毕竟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就算不用大炮,大军征剿光是消耗的粮食军饷也是天文数字,对于这种地方而言就更是一个字可以概括:亏。 比如杨氏所在的西南边陲,向来都是贫瘠之地,朝廷就算直辖也收不到多少税,但民族成分却异常复杂,民族矛盾也十分尖锐,三天两头就有冲突,统治那样的地方,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就是最典型的赔本买卖了。 因此历朝历代,对于西南边陲之地就经常采取土司管理的制度。说白了就是把一片地划给土司,让他“承包”下来,只要按时向朝廷缴纳承包费就行,当然也可能会要求其出兵随征。 这样一来,不但朝廷省去了治理的麻烦,还能定期收到承包费,也算是一举两得。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相互利用,朝廷有需要土司的地方,土司也有需要朝廷的地方。 杨氏也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宋朝灭亡后很快就投靠了元朝,元朝灭亡后很快又投靠了明朝,如此杨氏才在播州有了七百多年的基业。 可播州杨氏在传到杨应龙这一代的时候,却突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了。刚开始的时候,杨应龙还是很听话的,也帮助明廷平定了几场叛乱,因军功被明廷封为了“骠骑将军”——这可是正二品。 此时的杨氏已经在播州盘踞了七百多年,在当地绝对称得上是根深蒂固,而杨应龙是实实在在的富N代,二十岁就继承了家业,后来又成了名义上朝廷高官、地方大员,自然是春风得意。 春风得意的杨应龙就开始恃功骄蹇、狂妄自大了,居住的地方用龙凤形象作为雕饰,还在辖区内自称“千岁”、“半朝天子”,有了僭越的举动。但好在他那地方着实偏僻,朝廷一般也不会特意派人去查,倒也落得个相安无事。 但同时,杨氏和播州境内其他家族也是势同水火,多有纠纷和争斗。杨应龙在位期间,在播州奢淫无度,作奸犯科,横行霸道,肆意掠夺他人田产,其播州宣慰司所辖五司七姓的百姓也不堪其扰。 而说来令人无语的是,引发杨应龙叛乱的直接导火索,竟然是一场由通奸而引发的血案。 杨应龙的正妻叫做张春花,她是江西龙虎山张天师家族的人,不过杨应龙并不喜欢这个妻子,结婚后没多久就对张春花失了兴趣。后来他又看上了田氏,这个田氏本是他族弟杨端龙的未婚妻,杨应龙看到田氏后就一见倾心,强行夺了弟媳。 后来杨应龙发现妻子张春花跟属下私通,一气之下就要杀了张春花,幸得其老母出来求情,才绕过了张春花一命,之后杨应龙就把张春花许给了他的另一个弟弟杨胜龙。 不知道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来有次杨应龙喝醉了酒,竟然觉得田氏也跟人通奸,就想杀了田氏。田氏在生死关头就重提了张春花的往事,杨应龙当场气昏了头,命人杀了张春花。 张春花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呼喊其母官氏为其报仇,杨应龙又把张春花的母亲官氏给凌迟了,这就彻底得罪了张氏的母家。龙虎山张氏作为道教领袖之一,在大明朝一贯是颇有地位的,“天师”之称可不是自号,常常是朝廷册封,由此可见其特殊性。 万历十六年,张氏族人头领带着其他饱受杨应龙欺压残害的五司七姓代表到川、湖两地告状,并大胆揭发了杨应龙的种种不法事迹,播州之乱的序幕算起来该是由此开端。而这一年,也正是高务实开始关注播州之肇始。 弹劾杨应龙的奏疏很快就送达了朝廷中枢,朝廷便委派川贵两地抚按官详查勘处。听闻此事的杨应龙勃然大怒,对五司七姓展开了残酷报复,还勾结了苗人以为外援,同时出兵劫掠周边各州县、土司。 当时朝廷对于杨应龙的事情,内部也分成了两派,时任贵州巡抚叶梦熊认为杨应龙罪无可赦,而四川巡按李化龙这个时候正在抵御松藩,需要杨应龙的播州兵帮忙,便建议朝廷暂缓杨应龙的一事,意思是先让他出兵帮我打仗再说,结果朝廷内部两派意见相持不下。 后来高务实从辽东回京,稍稍干预了一下此事,因此明廷要求杨应龙到重庆府听勘,审问的结果是杨应龙其罪当斩。 不过这事后来出了意外,那就是高务实因为西北之乱而去平定孛拜了,由于重庆不是实学派的主阵地,最后不知道闹了些什么妖蛾子,总之杨应龙出了两万两黄金赎命,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等高务实雷霆般的敉平宁夏战事,一回京发现杨应龙居然如此轻松搞定了四川官场,当时虽然没放什么狠话,但手底下的动作毫不迟疑,很快朝廷便派宋良佐到四川担任巡抚。 宋良佐是高拱的门生,不过不算最核心的一批,大抵算是“核心外围圈”,去做这巡抚之前是大理寺右少卿,不过他的资历实在够老,担任巡抚是不缺资格的。 宋良佐到任后便重提杨应龙的事情,要杨应龙再次接受审问。杨应龙一看连巡抚都换了个不认识的,知道自己这一去必然是凶多吉少,也就没听朝廷的诏令,好说歹说弄了一堆的理由,反正就是不肯出来接受审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宋良佐开始考虑如何引蛇出洞,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杨应龙一听高务实领六十万大军出征伐元,立刻认为朝廷已无余力关注自己。 甚至在他看来,此时此刻只要自己跳出来表现得强硬一些,朝廷为了避免影响伐元大业,只能选择息事宁人,甚至做出重大妥协,将前事也一笔勾销。 于是他选择铤而走险,下令将朝廷派到松坎(播州辖区内)的官兵二百余人全部杀死。对此,杨应龙声称这是苗人做的,跟他杨千岁无关。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分明是要造反了。 历代朝廷包括大明在内,能容纳播州杨氏的存在,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播州杨氏很听话,但一旦不听话,甚至要造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对于自认要中兴大明的万历天子而言,这种挑衅绝不能姑息。 于是宋良佐的六百里加急飞快报之京师,在高务实未曾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皇帝御笔朱批亲自下达了最终指示:征讨杨应龙。 四川巡抚宋良佐得到了皇帝的允许,以最快速度执行了圣意。立刻兵发三路:北路由郭成领兵5590人,从綦江、安稳、松坎一路进兵;南路由王之翰领兵11400人,从黄平、湄潭一路进兵;西路由副总兵曹希彬领兵9000人,从永宁、缉麻山一路进兵,三路大军计划合围杨应龙。 这里有个问题要说明:出兵的三员将领里头有两个参将,一个副总兵,但是没有四川总兵刘綎在内。原因是刘綎所部虽然在之前已经接受高务实命令转调叙州并计划为播州之事进行准备,但这其中发生了一些人力无法改变的意外:水土不服。 刘綎所部本来有很多人都是四川人,按理说不应该在四川水土不服,但水土不服这事并非那么简单。他所部人马出征缅甸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打完仗之后又一直镇守在那边不曾挪窝,事实上已经习惯了滇缅边界地区的气候和环境。 等到此次忽然长途跋涉到达叙州,虽然看似是从一片山区抵达另一片山区,但气候环境依然有不小的变化,因此军中仍然出现大量的水土不服,甚至不少人上吐下泻失去了战斗力。 这个消息,同为实学派高党一系的宋良佐自然是知道的。不仅如此,他更加清楚的是刘綎胞妹刘馨一直留在高务实身边做“秘书长”。两人之间有没有其他关系不好说,但至少可以肯定她是高司徒身边的绝对亲信,推而广之刘綎的身份自然也就不是寻常武将可比了。 在这种情况下,宋良佐当然不敢冒着危险把刘綎所部派出去带病使用,因此只给刘綎去了一封信,让他早些稳定军中疫情,尽早恢复战斗力,随时补充战线。 三路明军将领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刘总戎在四川不仅有其父刘显的余荫(刘显当年也做过很久的四川总兵),而且据说他家和高司徒、高经略走得很近,再加上他所部一贯号称精锐,当初打缅甸那叫一个砍瓜切菜。所以,一旦他部恢复过来,这场仗没准就没咱们哥仨啥事了,因此三人心照不宣:兵贵神速,这场仗关键就是要快! 说起来,“兵贵神速”还恰好符合之前宋良佐定下的方案。当时新任四川巡抚宋良佐到任,召集一省四品以上官员集会,众人参见过巡抚,宋良佐招呼落座后便说道:“本抚到任之前,便早已听闻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常有狂悖作乱之举。前任巡抚蓄意包庇,蜀中诸位也有一些曾收受播州贿赂,这些本抚都可既往不咎。 本抚亦知贵州那边严勘杨应龙实则是想将播州划入治下,在此敬告诸位,播州归属当各自力争,自有皇上圣断。但杨应龙狼子野心,为害一方如同割据自立,为万世计,必在播州去除杨氏根基方可。黔蜀两省一致,无需异议。 另外,自本抚到任以来便多次再提勘问,杨应龙竟然拒不听令,已露反意,本抚已上疏获得准许,可即刻进剿,且未免耽误伐元大业,此战须得从速。今刘总戎所部远来,正逢军中有疫,只好坐镇叙州恢复。余者可兵分三路,各道进击,诸位有何意见?”
有四川官员劝道:“抚军还请稍安勿躁,杨氏久镇一方七百年,根深蒂固绝非凡与,且播州素来悍勇,兼之占有地利……刘总戎父子昔年曾一战荡平九丝蛮,二战绞杀都掌蛮,威震川贵,诸边土民闻之战栗不敢举目,若有他出兵,此事济矣。如今刘总戎既不便出,我等贸然进兵是否略有不妥?”
宋良佐答道:“尔等不知朝廷大势,本抚也不怪罪。如今天下瞩目者乃是伐灭残元,而播州小事,岂能与伐元争势?故我等切需尽快敉平叛乱,以免误了这天下大事。 我意已决,所谓兵贵神速,攻其不备,再说此番也无须占领播州全境,这三路大军只为占据险要,威慑播州而已。若杨应龙愿出而待审,本抚仍留杨氏基业;若杨氏果敢造反,则等刘总戎安定所部,便是我大军进剿播州之时,届时当不留一丝后患与子孙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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