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这道圣旨乃是御笔写就,别说没有用任何官方格式,甚至没有用宝,只在圣旨之后用了一方私印,上书“钟粹宫印”。 钟粹宫是朱翊钧做太子时的寝宫,这方“钟粹宫印”在他御极之后已经鲜有使用,更不曾拿来用作圣旨的签章。按照大明朝的规制而言,这道圣旨事实上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 格式不符,用宝有误,语气之浅白更是直追二祖,但偏偏是御笔亲书,而且前来宣旨的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和第一秉笔。 显然,这道“圣旨”虽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一定具备特殊含义。 事实上,高务实在看到圣旨上的“钟粹宫印”后,便已经明白朱翊钧的意思。说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高务实的确认为,朱翊钧的这道圣旨虽然说得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可事实上这是一道求救的圣旨。 朱翊钧觉得事情已经到了需要高务实立刻拯救的地步。 是拯救,而不是其他。 至于拯救谁,这可能有待商榷,但只要是朱翊钧提出来的,高务实就不能继续无视下去了。 朱翊钧把高务实当做同窗,甚至当做发小,高务实也并非草木山石,自然也不会毫无感情,真到了朱翊钧开始求救的时刻,他自然不能坐视。 对于一道不算圣旨的圣旨,书面回复并无必要,因此高务实看完只是叹了口气,便对黄孟宇和陈矩道:“二位可向皇上复命,便说‘臣明日即回部理事’。”
黄孟宇和陈矩都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 “你们且先出去候着。”
黄孟宇和高务实交情最铁,一挥手便把随从的小宦官们打发走了,然后对高务实道:“司徒,这件事似乎与郑皇贵妃关系甚深,您说会不会是……” “她利用我?”
高务实不等黄孟宇问完,便提前打断反问道。 “啊,咱家的意思是,郑皇贵妃是不是借皇上之手,用司徒之力。”
那还不是一样?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无关紧要。”
黄孟宇有些意外,有些忧虑地皱眉道:“但这样一来,皇后娘娘那边?”
“你是担心我放弃原先支持皇后的立场?”
高务实继续摇头:“我为何要这么做?”
黄孟宇看了陈矩一眼,道:“老陈,还是你来说吧?”
陈矩点了点头,对高务实一拱手:“司徒或许还有所不知,今日午后,京师已经有一则新的流言传出,说皇后娘娘因生产皇长女时伤了根本,今后已不能成孕了。”
高务实目光一凝:“从何传出?”
“尚未查明,而且……恐怕也无法查明。”
陈矩面色不变地道。 高务实冷哼一声:“说得也是。”
不过,虽然“无法查明”,但谁都知道这流言是怎么来的。 陈矩不再开口,而黄孟宇则忧心忡忡地问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此流言一出,主张皇长子拜皇后为嫡母,并由皇后抚养的说法可就不好再遏制了。”
高务实想了想,却不表态,只道:“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你们去劝皇上,让他宽心,交给我便是。”
黄孟宇虽然还有话想叮嘱,但他是个有眼力的人,知道高务实现在不欲多谈,估计是要和实学派的一干重臣商议一番,于是也不敢打扰,便和陈矩一同拱了拱手,很快告辞而去。 等他们一走,高务实便去西厢房找刘馨。 刘馨这个机要秘书并不能在这些官场斗争中帮上他多少忙,是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做其他的工作,这些工作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是绘制一份比较详细的东南亚资源分布图,分为总图和各王国的细节图。这件事的工作量很大,因为刘馨来到这个世界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全靠记忆绘制并不容易,有时候还要结合京华方面送上来的勘探消息才能确定有无,或者确定具体位置。 其二是她准备给高务实建立一个幕僚团,主要作用在军事方面,其中又以南疆军务为主。这个幕僚团与南疆本身已有的军事指挥体系并不挂钩,也不具备指挥权,平时主要针对南疆各国的军事训练、后勤整备规划以及战略方向、战术推演来工作,相当于是高务实个人的“总参谋部”。 其三是她在考虑帮助高务实再次梳理京华集团本身的组织构架,这一点还在研究当中,并没有具体的所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动机:京华已经太过庞大,哪怕分为几大产业部门,但各部门所辖的力量也太大,而且“辖区”的跨度同样巨大——从土默特到马六甲。这在大明这一时期,以现有的交通便利程度而言会降低行政效率。 当然,这也有利于解放高务实个人。刘馨觉得高务实现在的工作时间太长了,他白天要处理户部的事务,而且身为实学派实际上的党魁,还有很多其他的事需要他分心安排。于是到了晚上就得加班加点处理京华的内部事务,经常都是半夜三更就寝,天不亮又要起床,明显不是一个科学的作息时间表。 如今他年轻,或许还能坚持,再等十年二十年如何?铁人都得累死了。 所以在刘馨看来,有必要学习一下成祖的办法,给高务实也搞出一个“内阁”来,作为处理京华内部事务的高参部门,分担高务实本人的工作量,尤其是那些可以“按例执行”的部分。 这三项工作都很繁重,是以刘馨也很忙,每天和高务实说话的时间都不太多。高务实来到西厢房的时候,刘馨也在堆满公文的书案上伏案工作、奋笔疾书。 “有事秘书干,没事……咳!”
高务实发现自己思路跑偏,在门口轻咳一声。 好在刘馨写得出神,直到高务实重重一咳才发现他来了。 她抬起头来,见真是高务实,不禁有些诧异:“刚才不是说你又去接旨了吗,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皇上逼我表态了。”
“什么意思?”
高务实没有必要瞒她,坦坦荡荡把刚才的情况说给她听。 刘馨皱眉道:“你知道这些事并不是我擅长的,为什么还要和我说?我又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
“我只是希望你站在郑皇贵妃的角度帮我参考一下:如果你是郑皇贵妃,此时此刻会怎么想,怎么做?”
“哦,我知道了。你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我的水平大概就和郑皇贵妃相差仿佛,你跟一群老狐狸斗惯了,生怕自己高估了她,所以才让我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会怎么做,是吗?”
高务实撇了撇嘴:“你一定要这么想的话……” “好吧,让我想一想。”
刘馨看来并不是很介意被高务实“小看”,摆了摆手,认认真真思索了起来。 高务实没打岔,只是走过去看了看她写的东西,谁知道刘馨把稿纸一卷,摇头道:“我可不喜欢把‘备课本’给别人看。”
高务实哑然失笑,只好放弃,老老实实坐去另一边等她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刘馨才道:“要是我的话,首先我会明确一点:不能和你为敌,至少现在肯定不能。”
“为什么?你认为上次的事情已经可以给她足够的警告了?”
高务实虽然用的疑问语气,但其实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疑问”在里头,看起来他对此有所预计。 “这是一方面。”
刘馨回答。 “那么另一方面呢?”
高务实又问道。 “另一方面,则是你的利用价值非常高,而且不可替代。”
高务实微微蹙眉:“什么方面?”
“很多方面。”
刘馨说着,微微瘪了瘪嘴,道:“我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刘馨耸了耸肩,道:“以我对这个时代女性的了解来看,她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并不会第一时间考虑自己如何去解决,而是会把目光放在身边的男人身上,希望利用这些男人的力量来解决她们的问题。考虑到郑皇贵妃的身份,她多半也会是这样的思维。”
高务实没有显得很惊讶,平静地问:“所以呢?”
“所以,她的第一利用对象当然是皇帝,但由于皇帝在这件事上会受到祖制的限制,因此她还迫切地需要一个助力,这个助力最大的作用,就是能帮助皇帝冲破祖制的桎梏——你认为这个人是谁?”
高务实哈哈一笑,作势拱手道:“承蒙错爱,不胜惶恐之至。”
刘馨却没笑,反而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微微偏着螓首,思索着道:“她会这样想,这一点我还是挺有把握的,不过她会怎么做……我却有些拿不准。”
高务实收起调侃,问道:“为何?”
“我毕竟不是她,对她也没有太多了解,不知道我和她的性格差异有多大。”
刘馨一摊手:“像这样的事,一般来说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收买你,但你……我一时想不到以她的身份要如何收买。”
女人“收买”男人有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然而郑皇贵妃的身份决定了这个办法毫无可能。 除了这个心照不宣的法子之外,剩下的收买手段无非就两条:权或者钱。 钱可以提前划掉了,郑皇贵妃哪有那么多钱去收买高务实?高务实去收买她还差不多。 那么,权呢?理论上来说,作为皇帝的宠妃,虽然大明祖制后宫不得干政,但找些机会在皇帝身边吹吹枕边风,其实对于不少官员而言应该都是有效的。 问题在于,以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个枕边风真的可有可无。皇帝对高务实的信重已经可以说是无以复加,郑皇贵妃帮或者不帮,根本没有什么影响。而且她也无法用“反向枕边风”来威胁高务实——前几天才被教育过呢。 高务实想了想,提醒道:“收买这个词,以当前的情况来看,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刘馨一愣:“什么问题?”
高务实淡淡地道:“所谓收买,大抵是以上对下,但我想……郑皇贵妃对我,现在恐怕不敢再存这样的态度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刘馨点了点头:“有道理。”
高务实便道:“所以你不妨换个角度再‘代入’一下:如果是希望与我合作,她可能会怎么做?”
刘馨想了想,沉吟道:“既然是合作,那就得是互惠互利才对,有什么事能够和你互惠互利?”
她迟疑了一下,问道:“如果她的儿子做了太子,这事你能得利吗?”
高务实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你是说我支持朱常洵做太子能否得利?那我问你,我支持朱常洵和支持朱常洛,有多大的区别?”
“我看还是有区别。”
刘馨蹙眉道:“朱常洛背后有心学派那一帮子人在支持,但朱常洵背后除了她郑皇贵妃之外,大概就没有别人了。如此,你一旦支持,我是说代表实学派支持他,内外合力之下,这件事是不是就差不多能定下来了?这么算起来的话,将来岂不是从龙……哦不对,是拥立之功?这好处应该不小啊。”
“你只算了好处,没算坏处。”
高务实摇头道:“我若是这么做的话,在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相当于我站到了士林的对立面,甚至是把整个实学派都带到了儒家正统的对立面。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危险程度,即便是我也难以准确预估。”
这一点刘馨果然没有考虑到,闻言恍然大悟。于是她想了想,苦恼道:“这就难办了……” 谁知道高务实自己忽然灵光一闪,睁大眼睛道:“艹,我想到一种可能。”
刘馨一愣:“什么可能?”
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反过来利用王锡爵提出的办法!”
“呃,你是说……” 高务实霍然起身:“王锡爵不是提出说请皇长子拜皇后为嫡母,以此来解决嫡庶之别这个最大的问题吗?可是王锡爵既然能支持朱常洛拜皇后为嫡母,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支持朱常洵拜皇后为嫡母?所谓立嫡立长,首在立嫡,无嫡才会立长。倘若我能支持朱常洵拜皇后为嫡母,那么至少从原则上来说,他比朱常洛年幼的问题就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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