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绕过大门,进了一处偏僻的小门,然后兜兜转转,很快就到了大殿。
裴宥这等勋贵子弟,又有官职在身,自然是无需排队的,需要他让路的人此时早都打道回府了。
两人在佛前拜了几拜后,然后各自起身,行至功德箱前。裴宥象征性地把身上的半贯钱放了进去。
倒是阿渃一口气五贯钱放了进去,然后回到蒲团前跪下,又拜了又拜,神情虔诚庄重。
裴宥静静看着,心中却是困惑。阿渃显然是被她阿姐一直当孩子养的,她应该无忧无虑才对。
看着阿渃再次起身,裴宥微笑问道:“这大慈恩寺是长安名胜,若是安娘子想要到处看看,我愿作这个向导。”
裴宥的这个提议,果然正中阿渃的下怀。于是,二人闲庭信步地在寺内逛了起来。
大慈恩寺的历史,距今已有数百年,几经扩建之后才有现在的规模,寺内有多处风景名胜。
枢密院内皆是武官,并无文臣。可裴宥作为世家子弟,自幼教习严苛,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有关大慈恩寺的名胜典故他都了然于胸,讲起来也是妙趣横生,阿渃听得也是精精有味。
此刻两人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处,一股凌冽的芳香若有似无地飘来。
阿渃道:“这梅花的香气,与寻常梅花不同。”
裴宥道:“这是绿梅。”看到阿渃的神情,裴宥会心一笑,问道:“安娘子可愿就近一观?”
伸出墙外的那几枝似花又似叶的绿梅,映在日头下,像极了一团碧云。
阿渃看得很是欢喜,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大门紧闭的院落。无不遗憾地道:“我看这院落像是哪位大师的清修之所,还是不要打扰了,在此处看也很好。”
裴宥莞尔道:“此处住的人,与我相熟,算不得打扰。”不待阿渃作何反应,径自去叩门了。
很快门就开了,来开门的人大大出乎阿渃的预料。本以为会是个小和尚,没想到会是个仆从。
那人显然与裴宥相熟,“裴郎君,可是来赏梅的?”
裴宥倒不意外此人的未卜先知,道:“正是。只不过我今日还带了一人,不知你家先生允准与否?”
那人抬头,目光越过裴宥的肩头,看到了阿渃。收回目光之时,看到了裴宥对他眨了眨眼睛,会心一笑道:“一人而已,我家先生自然会允准。”
裴宥对此人点头致谢,“多谢,也代我谢过你家先生。”
那人笑道:“裴郎君客气了。”说着,便侧身礼让了。
阿渃见状立刻快步跟了上去,院落布局极是精致。正是草木扶疏的季节,那几株绿梅就极是显眼了。
阿渃走上前去,细细观赏起来。绿梅清雅,比不上寻常梅花娇艳明媚,却独有一份超凡脱俗的傲骨,凌冽的香气,嗅之难忘,柔肠百转。
这时有人朗声道:“十七郎好兴致,绿梅刚开你就来了。”
来人是一位尚未正式剃度,还留着寸许长短发的僧人。
此人面容清癯,一身霁月清风的脱俗气质,让院中精致的陈设都相形见绌了。他只是面容平和地站在那里,阿渃觉得这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喧嚣便都与此人无关。
裴宥与此人打了招呼,“明净先生。”
方才阿渃一见此人的神情,裴宥全看在眼里,不觉蹙眉。上回这丫头看见圣人时,就是这副表情,她是不是看见俊俏的都这样?
见明净扫了一眼阿渃后,裴宥介绍道:“这位安娘子于我有大恩,今日碰巧在寺内遇到,见你这里绿梅开得不错,带她来一观。多有打扰,还望见谅。”
明净依旧是神态平和,“无妨,二位自便。”说罢便转身回到廊下,烹茶去了。
裴宥见状,信步跟上,直接与明净相对而坐。
明净似乎早就预料到,裴宥会有此一举,动作优雅地继续烹茶。嘴角略微扬起,道:“我还以为你今日真的是与佳人同游呢。”
裴宥沉声道:“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你在这躲过风头也就罢了,该蓄发出山了吧?”
“我虽未正式剃度出家,可如今也是修行之人,你以为这佛门圣地是东市还是西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明净的语气里有几分调笑的意味。
裴宥面色沉沉,道:“曾许人间第一流的你,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这时,阿渃脆生生的声音传来,“这位先生,你也用青梅烹茶啊?”
坐在对面的裴宥,隐约感觉到明净的动作一僵。
明净旋即恢复了淡定,微笑问道:“施主认识的人里,也有人有这个习惯吗?”
阿渃道:“我阿姐啊。”
此时,明净将烹好了茶,斟好三杯。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阿渃,单手一引,请她落座。
裴宥看出来了,明净这是要套话。只是他不明白,阿渃这里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来套话的。
而阿渃显然不会意识到明净的目的,开开心心地落座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先生烹的茶,跟我阿姐烹的茶一样好喝。”
明净道:“青梅可不是常见的东西,施主的阿姐不是长安人士?”
“嗯,我跟阿姐都是祖籍邺城。”
这一次裴宥是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明净的僵硬。于是他打算直接放个大招,“安娘子的阿姐可是咱们昱朝第一位女解元,明净先生近来应该是听过此人的吧?”
“那是自然,我这等幽居在此的人也是听过这位苌娘子的名头的。”明净淡淡一笑道,然后轻轻吟诵道:“婉婉长离,凌江而翔。施主,你阿姐的芳名可是这么来的?”
阿渃知道这位明净先生一定是个高人,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此人居然连这个都能说中,于是睁大了双眼,问道:“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这一次,不止是裴宥,连阿渃都发现了,明净先生的呼吸都停滞了。
裴宥与阿渃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很快,明净在一个深呼吸后,便转还了过来,又恢复了淡定平和的样子,道:“长离,即凤也。凤鸟常比作才德出众之人,你阿姐如今是天下第一位女解元,自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可是裴宥却觉得有隐隐有什么不对,可他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蓦然,裴宥想起来了,带走眼前这人所有华彩的那位女子,他曾唤她:婉婉。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他王澄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