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还未走近墨家工坊,就察觉情况有些异常。若是平时,远远就能听见从工坊内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然而今日却是什么都没听见,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和田茵的脚步声。待走到工坊门口,更加深了困惑——四周连一个墨家弟子都没看见。
“喂,田丫头,你兄长说有要事找我,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田茵在工坊门口站住,闻言回过头来,眼中有着一抹狡黠的神色。
“你都已经到这儿了,直接进去问我兄长不就好了?”
毛遂还想再问什么,田茵突然抿嘴一笑,反问了一句:“你在稷下也常常与我墨家弟子来往,数年间曾见过墨家钜子吗?”
正往门内迈进一只脚的毛遂猛地顿住了,他收回脚,杵在门口。
“老人家神出鬼没,遂虽心怀敬意,始终无缘得见……”这么说着,他眼睛瞄了瞄门内,压低声音,“你们墨家钜子难道是听说了我在楚国的丰功伟绩,所以特意前来邯郸,想要见见我这位英雄吗?”
“那可真是要让你失望了。”田茵翻了一个白眼,“兄长说要单独见你,本姑娘就不久留了。”
说着,田茵转身离去,刚迈出一步,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毛遂说道:“对了,北郭肆的事情,你敢在兄长面前多说一个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本姑娘会让你见识一下,由我亲手制作的弓弩与普通弓弩的区别。”一边说着,田茵一边抽出腰间悬挂的短弩在手里把玩着。
毛遂的目光停留在她指间的短弩上。那东西只有成人手掌大小,看起来十分精巧。
不由地想起田羡曾经说过,自祖师墨子以来,墨家历代在机械制造上拥有最高天赋的人,便是他那位动不动就甩人鞭子的妹妹。也许正是因为天赋了得,才会生出如此恶劣的性格吧。
啧!若是北郭向你兄长提亲,我看不仅是你兄长,连整个墨家都会高兴到焚香沐浴,祭祀祷告,以谢天地鬼神(作者注1)。
毛遂一边腹诽着,一边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工坊内仍旧堆满了各种木材铁料,以及各种快要完工或半成型的武器。毛遂在角落里找到了田羡,他手里拿着一只机械鸟,大小与鹁鸽相当,正全神贯注地转动着机械鸟腹部下的发条。
田羡因为畜着络腮大胡子,又身材高大魁梧,给人一种粗犷的感觉,然而当他面对那些用木材金属制作的小玩意儿时,眼神却温柔似水,浑身散发着类似母性的光辉。想当初,毛遂第一次目睹这种反差时,震惊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后来虽然见过多次,然而每次见到,仍是让他忍不住咂舌。
他伫立一侧,安静地看着田羡松开那只机械鸟,鸟儿即刻扑棱着翅膀,伴随着细微的齿轮转动声轻巧地飞了起来。在毛遂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机械鸟绕着工坊的屋顶低空盘旋了三周,最后又稳稳地落回到田羡手掌上。
“祖师曾制造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公输班制造竹鹊,可飞三日不下。我制造机械鸟,最多可绕空飞行三圈。若要造出可载人的木鸢,连续飞行三日不下,大概我是办不到了……若是阿茵,也许还有一丝可能。”田羡注视着手中的机械鸟,喃喃低语。
“制作那东西作甚?”毛遂随口问道。
田羡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毛遂,眼中有着别样的神采。
“贤弟,你难道不想尝试一下,人类像鸟那样飞翔于天际的感觉?”
歪头想了一下,毛遂咧嘴笑了起来。
“若是墨家当真制成了那样的东西,我就乘上木鸢,飞过邯郸的城墙,掀袍往秦兵头上撒尿。”
“哈哈哈,的确是贤弟干得出来的事情!”田羡亦被毛遂的话逗乐了,他连连摇头,同时小心翼翼地将机械鸟放下。
“羡还没有恭喜贤弟。贤弟出使楚国,立下大功,平原君拜你为上客,如今已是大鹏展翅,凌云万丈高空。”
“哎,田羡兄别说了,你特意找我来,不是为了跟我道贺的吧?”这么说着,毛遂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工坊内除了他和田羡,再没有其他人。
田羡敛眉肃容,眼神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近日是否有魏国的客人拜访过平原君?”
毛遂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以平常语气说道:“魏将新垣衍从小路潜入邯郸,昨日刚刚见过平原君,今日田羡兄便来问我,墨家什么时候对打探他人的私事有兴趣了?”
“私事?恐怕不是私事吧。墨家为赵国守城,以力守城为下,以智守城为上。如今邯郸的危机一日不解除,墨家的重任一日不得卸下。魏国的大军停驻于邺,使邯郸的战局趋于不利。若此时有人乘虚而入,巧言利诱,羡恐怕赵廷迫于压力,开城投降。那时,不仅抗秦大业功亏一篑,更会使天下无数义士寒心。”
“那么田羡兄想让遂告诉你什么?”
“羡想知道昨日新垣衍与平原君的对话。”
毛遂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像是在心里衡量着什么,最后他倾下身子定定地看向田羡。
“我与田羡兄认识这么久了,以我俩的交情,自然没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你的。这么着吧,你我开诚布公,你若先告诉我一件事,我便将新垣衍对平原君说的话告知你。”
“哦?不知贤弟想知道什么?”田羡挑了挑眉。
毛遂咧嘴露出两排牙齿,眼角堆砌的笑意显得有些狡诈。
“墨家钜子来到邯郸了吗?”
“……”田羡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变化,然而魁梧的身躯突然释放出肃杀之气。
毛遂仿若未觉,仍旧是笑嘻嘻地盯着田羡。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过了一会儿,田羡哼笑一声,下巴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
得到对方的肯定,毛遂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有些得意忘形地搓了搓手。
“嘿嘿,那事情就好办了!墨家钜子向来神秘,行踪不定,究竟姓甚名甚,相貌如何,连你们墨家弟子也大多不知。我在齐国的时候,只听说他是位老人家……不知这次是否有幸拜见前辈?”
“贤弟,一个答案交换一个答案。”田羡压低了声音,眼中隐隐有了危险的色彩。
毛遂心知不妙,立刻收敛了笑容,他可不想得罪人多势众的墨家。
“新垣衍此人不安好心,自称是代表魏王而来,我看他实际上是为秦国做说客。他要求单独与平原君交谈,哼,也不想想我毛遂以前潜伏在平原君府是干什么的?他说的话一句没漏进了我的耳朵。大意嘛,大概就是说秦国之前和齐国共称帝号,后来又取消了帝号。现在齐国已衰弱,而秦国独大。秦国现在之所以猛攻邯郸,不是贪图邯郸这座城池,而是想再度称帝。只要赵国派出使节尊秦为帝,秦国必定喜而退兵。”
“新垣衍的目的,是令赵尊秦为帝。此事若成功,合纵必败。平原君的态度如何?”
“秦国围邯郸而不去,魏国蛇鼠两端,楚国临阵观望,平原君忧虑万分,之前写给信陵君的信也一直未有回音。眼下魏将说只要尊秦为帝,秦国就会退兵,平原君因此犹豫不能决。”
田羡点了点头,拱手一揖。
“我明白了,多谢贤弟告以实情。”
“遂可受不起。要说感谢,恐怕是咱们赵国人感谢墨家鼎力相助。”这么说着,毛遂忙不迭地站起身,朝田羡拱手称谢。
“呵,贤弟今日之智,已非当年稷下之人。”
“那是自然,我毛遂智勇双全,是平原府当之无愧的第一门客。”毛遂大言不惭地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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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都大梁,低矮的茅屋前停下了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从车上缓缓走下一位紫衣公子,丹凤眼中透着清冷与疏离。彘早就站立在门边等候,见公子下车,沉默着上前抱拳行了一个礼,接着便将他引入内室。
侯赢独坐于室内,见贵客入门,既不起身亦不施礼,态度倨傲地仰头直视着对方。
“长平之后,老夫与公子书信往来,一直只见其文,不见其人。今日得见,果然字如其人,风骨如寒梅傲立霜雪。”
“侯生亦如传闻,有巉岩青松之姿。”韩非垂眸,微微点了点头以为拜见之礼。
“坐。”侯赢用目光示意旁边一个草垫。
待韩非坐下之后,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彘自动退到了屋外,将房门掩上了。
低矮潮湿的茅屋内,光线阴暗。狭仄的空间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并不因为家徒四壁而减轻少许。空气中飘着一股霉馊的气味,是贫民之家经年不散的气味。而韩非这样的贵族公子至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的情绪,尽管一身气质与这间陋室格格不入,神态却极为从容淡然。
侯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韩非,见他举止自然,拿起身前的陶壶往一个破碗内倒了些水,单手递给韩非。
“家贫,唯有一碗清水招待公子。”
老人递过来的陶碗是市集内价格最贱的那一类器皿,原本是红土的颜色,因使用时间太久而呈现黑红色。碗沿处甚至还有一个大大的缺口。
韩非冷冷地扫了一眼,接过那只碗,就着碗沿埋头喝了一口。尽管手中端着简陋的贱器,却丝毫不影响他贵族的优雅。再抬头时,原本没有血色的嘴唇有了一些红润的水色,他轻轻将那只碗放下,朝侯赢道了一声谢。
侯赢仍是倨傲地仰着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冒出一句:“公子来得正是时候。”
“不,非来得有些迟了。”
“哦?迟当何讲?”
韩非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道出一句:“找人,故来迟了。”
“如此看来,公子是找到要找的人了。”侯赢干笑一声,目光落到茅屋的柴门处,“公子远计,鱼钩抛下已久,如今是要起竿了么?”
“非不过是一个放下鱼饵的人,能不能钓到大鱼,还要仰赖您这位手持钓竿的人。”
“哎——”深深了叹了一口气,侯赢突然敛容逼视着韩非,“老夫这样一位贱民,不过是想老死于陋巷之中罢了。岂料被后生所逼,晚节不保。”
“侯生能得信陵君以恩情相逼,此乃天下贤士求之不得之事。”
侯赢闻言,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抱怨了一句:“此甚于彼。”
他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韩非,见韩非神色不变,他不由地有些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儒家掌门荀卿。
“公子无情,将美人和金钱当作棋子,不仅利用我这位老人家,甚至连信陵君也被你当作棋子,胜负当真那么重要?”
“重要的并非胜负,而是道义。若非道义,侯生如何甘愿当晚辈的棋子?”
侯赢不置可否,目光再度飘远,不知落到哪一处虚空之中。
“不知如姬她是否甘愿当公子的棋子?”
“……”
韩非清冽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名叫如姬的女子真的是他手中一枚没有生命的棋子。
当初,他向王兄索要了千金和一名绝色女子。转眼他便用六百金买通一名魏人,让他将那名绝色女子献给了魏王。他还记得她离去前,回眸望着他的眼神。那双潋滟水眸中,仿佛含着无限的眷念,又似乎含着无限的哀怨。
他想自己的血,当真是冷的。
他的师兄说得很对。世间人之所爱,大抵不过权力、美人、金钱三者罢了。若三者皆不为所动,亦逃不过“仁义”的枷锁。而他,早已抛弃了“仁义”。
侯赢见韩非神情冷漠,完全不为所动,于是继续说道:“如姬既然是公子暗中安排送入魏宫的,如今最得魏王宠幸,倒是方便了公子的计划。如姬自称有杀父之仇,而帮她报仇的,正是信陵君。如此一来,信陵君便是对如姬有恩。由信陵君出面让如姬盗取魏王的兵符,可谓顺理成章。”说到这里,侯赢抚掌大笑,“妙计啊妙计!公子不用出面,自有信陵君替你做到一切。”
“侯生何必如此说?由信陵君来做这些事,不亦是您所愿么?”韩非声调低缓,带着惯常的嘲讽。
“昔,智伯以国士之礼待豫让,而豫让以国士之礼回报他(作者注2)。今信陵君以国士之礼待君,君欲以国士之礼回报他。回报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并不是使他显贵,而是使他的名声传颂于天下,流芳于史册。”
“窃符救赵,这正是您能够为他提供的最高建言。一旦信陵君采纳您的建言,他之前对您的恩情,您即刻还清。况且,信陵君救赵,高举‘大义’之旗,以此凝聚的人心不可估量。有此人心,救赵便又多了一分胜算。如此伟业,不是我这样一位‘口吃’的无名庶公子能够做到的。”
“呵,公子如此年纪,倒是将人性人心全都看透了。罢了罢了,老夫年过七十,为‘上位者之恩’所逼,实在不想欠着他人的恩情入土。只是……公子身为儒家弟子,为了自己的计划,搭上三条无辜的性命,于心何安?”
“若不搭上三条性命,如何救得一城之人,一国之人?”
“呵呵呵呵……”侯赢像听到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笑言,笑得浑身颤抖,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收住笑,略带喘息地说道:“公子的意思,老夫明白了。你且去吧,老夫不留了。”
韩非不再多说,立刻起身,拱手告辞。
“对了,公子可以走,‘朱亥’还得给老夫留下。”
韩非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平静如常。
“非正欲让他留下。”
老人扯着嘴角无言地笑了笑,随即摆了摆手,像是驱赶什么令他厌烦的东西。
韩非深深地躬下身去,恭敬地对着眼前的贫民施了一个大礼。
“后会无期。”
“呵,是啊,后会无期。”老人毫不留情地回了一句。
韩非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又一辆马车急急驶入陋巷,从车上匆匆走下一位戎装的翩翩公子。他神情焦急,见门口立着屠夫朱亥,张口问道:“先生在么?”
“在屋内恭候公子多时。”朱亥躬身回话。
信陵君闻言,稍微镇定了一些。他抬手扶了扶头上略微有些歪斜的金冠,然后才走进茅屋之中。
“老臣知道,公子一定会回来!”
见侯赢如此说,信陵君立刻疾走上前,拜了一拜。
“无忌请教先生。”
侯赢笑着说道:“公子此番前往邯郸,凶多吉少,犹如以肉投馁虎。公子死别而臣不送,是以知公子心有不甘,故去而复返。”
信陵君面色微红,再拜曰:“敢问先生是否有什么要指教无忌?”
“老臣闻兵符的另外一半就在王上的内寝中,而如姬是王上最宠信的女人,她常出入王上的内寝,有能力窃取兵符……”
此时此刻,朱亥站在茅屋外,望着天边的红霞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门神石雕,远超恶鬼的凶煞之气从他魁梧的身躯散发出来。一切仿佛静止,唯有他腰间的错银剑鞘在夕阳下闪着点点寒光。
注1:《墨子》中虽然记载了很多科学观点和逻辑学理论,但墨子认为鬼神是真实存在的,且鬼神奖贤而罚暴,人们做任何事情都逃不过鬼神的眼睛(主要体现在《明鬼》篇)。故墨家很重视祭祀、祈福、望气等类似于巫术的活动。
注2:春秋晚期,晋国爆发晋阳之战,三大贵族集团韩赵魏三家联合打败了当时势力最强的智伯。赵襄子杀死智伯,并将他的头骨制成酒杯。智伯有一位家臣叫做豫让。因智伯对豫让非常礼遇,豫让决心为智伯报仇。他漆身吞炭,改变自己的形貌和声音,刺杀赵襄子未遂,最后被赵襄子所捕。他求得赵襄子衣服,击其三剑,表示为智伯报了仇,然后自杀。死前曾回答赵襄子他执意为智伯报仇的原因,“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