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为了你,成这德行了,还不忘诛邪!”
云仆走到这架破损凹陷得厉害的械人身边去,伸出手想像以往习惯的那样按在它肩上,可这械人骨架上下就没有一处能落掌的地方。停顿了一会之后,云仆干脆将手放在牢房的另一边,轻轻地拨弄了下里面暗置的开关,“啪”的一声磁吸转了个极,原本被吸在上面的骨架械人落在了地上。械人尚且有些茫然,但看着云仆的时候,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找到了某个专注的点,一直跟随着。“轻驰啊,本来你心思最纯粹,也无朝中任何势力插手。整个衙门司里,唯有你让老夫是最放心的,可你偏偏最后落成了这副模样。”
叶轻驰!骨架凹陷进去的械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歪斜了一下头,似乎想从仅有的、错乱的记忆中寻找这个名字的印记。云仆继续说着,“不荒山之行,诛邪司全军覆没,你身为流风营首领,难逃追责。可你现在这副模样,再大的责罚,无非当场诛杀,就像其他械人一样,最后投入这滚滚熔炉中,也就一了百了了。”
云仆的话,也不知道现在的叶轻驰能听进去多少,它只时而茫然,时而专注地听着云仆说话的模样。就这样褴褛破败的骨架,任谁都不曾想象得到,在当初出发前往不荒山的诛邪的时候,流风营的统领,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此刻,这牢房的顶上,瓦片之间一只白猫踩着它的肉垫,无声地走过,在听到下面云仆的话音隐约传来的时候,白猫适时地停下了脚步,俯首朝着瓦缝间投下目光,无声地注视。通过瓦缝间,白猫的瞳孔忽然一紧,在那双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当中,映出了下面的场景。趴伏着茫然地跪着的械人,头颅和身上凹陷的凹陷,损毁的损毁,不是她阿叶,又是谁!而在凹陷损毁的械人旁边,云仆仍旧看着它,言语中似乎也带着踌躇,不知该将如何处置。“诛邪司,可是诛邪的啊,你何苦自投罗网呢!”
云仆说道,轻叹了一声,“芯片也彻底损坏,谁都没法修复,你便在外自生自灭也罢,何苦来哉。”
“你叫我,如何处置你好呢?”
白猫听到这话的时候,不觉将两对尖牙紧咬,不觉又将肉垫里藏着的爪子亮了出来,剑拔弩张,做出随时要冲下去抢人的模样。然而,下方的凹陷机械却机械性地,似乎在痛苦又极力地寻找回属于自己的记忆,最后顿挫般地开口。那破烂的骨骼下颌,还在不断地张合着,但就这样张合了许久仍旧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正确来说是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最后,只有依旧重复着那两个字!“诛邪!”
“诛邪!”
“诛邪……阿叶诛邪!”
阿叶,要诛邪!见着叶轻驰这架械人如此模样,在上面的小白猫愣住了,就连云仆也愣住了。许久之后,云仆终将那只手搭在了那颗凹陷进去的头上,奇的是,云仆的手触碰到它头上的时候,它安静了下来,犹如最虔诚忠诚的仆人。安静了许久,云仆长吁一口气,“到这地步了,还心心念念着诛邪,也罢!”
云仆说罢,转身朝外走去。“那你就收拾收拾,随着他们一起出任务吧!”
……泗水渠日复一日的浑浊,一日更比一日甚。这是玄机踏着小船靠了岸之后的第一感觉,甚至,这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臭味,要比前些天离开的时候还要难闻。真的难以想象,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如何熬过这一天比一天还艰难的日子的。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最大的难处不在于这恶劣的环境,更在于这里的贫穷,他们牺牲自己,甚至下一代的健康,在那些排出的污水里,一代一代地在此沦陷和腐烂。这里就像是地下城散落在外的一座座小作坊,用以勉强养活这里的人。水岸边上,年迈病重的老妪披着粗重的麻布,身上已经溃烂得不敢见人了。在看到有人登岸的时候,更是紧紧地捂紧了身上的麻布,低下了本就佝偻的身姿。寇占星在来之前,却说有点东西要买,于是半途转道离去,让玄机和霍青鱼两人先行。“他怎么了?”
霍青鱼不知道寇占星心里对这泗水渠有所别扭,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点想避开这里的感觉。玄机看着寇占星一路狂奔着离去的背影,轻哼一声,“从他身上,我几乎可以看到当年寇天官是什么样的人。”
玄机没有继续往下说,霍青鱼却更加疑惑了,这和寇天官又有什么关系?踏着石巷小路,一路往深处走。一路上,每家每户不是有卖女儿的哭喊声传出来,就是此起彼伏的咳喘声,饥饿、贫穷、疾病不断地充斥着泗水渠的每一个角落。霍青鱼第一次来到这里,见到这里的情景颇为震惊。玄机看出了他的震惊,“这是污染,从人心里开始污染。帮地下城铸造着械人的零件,却无法解决这里的环境问题,于是一代接着一代地沦陷下去,为了一口吃的断送未来的日子,但不做的话,他们又不属于上阳京畿,只能等死吧!”
“这里没有诅咒,他们为什么也不走出去?”
这是霍青鱼疑惑的地方。“天子脚下,大不易。”
玄机也不知道霍青鱼能否理解这里的人为了活着,都已经拼尽全力了,谈何别的呢!玄机承载的记忆,从地球的上个轮回到现在,早见惯了太多了,即便想伸出援手,都知道这并非一人之力可以做成的。“不是所有禁锢人们的,都是诅咒,这世上还有比诅咒更加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贫穷或者疾病……都是要人命的。”
“李瑶之,”霍青鱼有些不想提及这个名字,但停顿了片刻还是往下说:“李瑶之难道不管吗?他是天子,天下万民,都是他子民。”
“他?”
玄机也无法回答,“或许,天子不好当吧!”
玄机说着一停,想起了另外一事,“当年寇天官来过这里,也想带这里的人离开,那时候应该就是李瑶之无力管辖的时候吧。他暗中助寇天官建起了一座城。”
“这不就很好,既离开了这里,又能重新安置。”
霍青鱼觉得安置,才是解决这里人的最好的方法。“可寇天官跑了。”
玄机在石巷的最尽头停了下来,说出了让霍青鱼错愕不及的话,“半途而废,所以,他跪到了今天。”
霍青鱼的心里像是忽然被一阵冷风吹得穿透了似的,有种不知道作何言语的感觉。“寇天官,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既然……既然已经插手了,断不能半途而废,这里的人怎么办?”
“是啊,这里的人怎么办?”
玄机顺着霍青鱼这话反问了一句,“殷殷期待,最后他跑了。可把寇占星给气坏了,誓要找出当年真相。”
霍青鱼噎了半天,却没想到一路从不荒山听寇占星口中说的父亲,竟然会是这样的人,平时吊儿郎当就算了,真正堪当大任的时候,也这般不负责任。“难怪。”
霍青鱼终究只有这么一句。玄机一指身后的屋子,“到了。”
正想上前去敲门的时候,却从里面传来了几道熟悉的声音。先是听得那兴尧小子嘶声呐喊的声音,“你们把地下城闹成那样,怎么查不到我头上?我告诉你们,地下城的人已经来过一遍了,还收了我家的家伙事,现在我们全家等着饿死吧,我娘的药也别买了,你们满意了吧?”
“滚,滚!”
“啧,要不是你这小子使坏,先卖了我家姑爷,又卖了我们大当家,至于吗?”
葫芦的声音比他更大,“这叫什么,咎由自取!”
“如何再进地下城,找到我们机姐,自然不会再来找你们!”
花花倒是好说话,但这话语落下之后,就听到刀刃落地的声音。这场景可以想象。原来他们都在这里。玄机一喜,在里面的人即将打起来到时候推门进去,几个人还在里面想让兴尧再次带路进地下城找玄机,一时之间见到他们大当家就在自个跟前,忽然有点懵。“机姐?”
“大当家?”
“你不在地下城啊?”
玄机目光拂过他们,没有应答,而是径直走到他们的院子中央,站在几人面前,直直地看着兴家父子二人。兴老爹颓败地坐在门槛边上,头上还扎着泛着黑红的额巾,双手也略显无力地拄在双膝上,手上是长年累月铸造这些钢铁零件而留下的伤痕,表皮泛着常年被元素所侵蚀留下的一层金属颜色,洗也洗不掉。再看兴尧,他原本在面对葫芦他们的时候最是嚣张,但是在对上玄机的时候,莫名地心虚,别说话了,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玄机瞥了他一眼,没有与他开口,而是顺手拉了张椅子,在院子中央坐下,直对兴老爹。“别来无恙啊兴老爹!本来是想来这里找你们再带路,进一趟地下城找我的几个兄弟,现在人安然无恙,咱们就来谈谈没算完的帐吧!”
玄机将椅背放在前面,双手搭在椅背上,架势十足。他们可是山匪!从山上下来,怎么可能吃了瘪,让人卖了就乖乖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