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方的风沙要猛烈得多,被踢到巨石下方的小小一半脸被沙埋着,一半被石头掩护着,倒也安全。悬崖下面喊杀声震天,是没她的份了。悬崖上面玄机和杀戮者一路逆着风沙打远了,直到小小眼界所到之处,也没法见着影了,约莫也是没她的份了。须臾间,霍青鱼提着长刀上了悬崖,脸色铁青,目光却异常坚定地四下搜寻,寻不见玄机踪影的时候,便有些急了,他捂着胸口处的伤一路朝前寻去。经过巨石旁的时候,小小叫住了他,“喂,下面怎么样了?”
霍青鱼闻言,瞥向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玄机呢?她往哪里去?”
小小有些不耐烦,正想翻白眼的时候,霍青鱼却着急吼出声来,“那架械人自我觉醒了,我怕玄机出事啊!”
这下,小小收敛了脾气,用目光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没命地打,再远我就看不见了。”
小小话还没说完,霍青鱼提着刀直往那边奔去,小小才恍然想起一事,“你把我翻个身啊!”
可是,霍青鱼跑得快,身影已经没入茫茫狂沙中。风沙,彻底来临了。漫卷的沙尘将不荒山地界团团笼住,游走在这片尘沙中,感觉时刻都有可能如风筝绷不住,断线随风去。也感觉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呼啸的狂沙中,忽然惊出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如波惊鸿一过,最后先后重摔在沙地上。玄机也已到了极限,单力站不起,唯有靠着取鳞拄在地上,才堪堪起来,脸上的伤痕已然被血痕遮盖,漫开的墨发飘扬。另一边,杀戮者烧得熏黑的义体上已经没了原来的金属色,却如似同黑晶石炼造出来似的在骨缝中窜出的火苗燃烧下,也仿佛随时要碎裂了。杀戮者钢铁的身躯跌在黄沙中,身体中有机件快速转动的声音,机扩咔嗒声响过后,是不断‘咻咻咻’的声音传来!这具烧黑了的气体已经开始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焚烧程度。片刻后,杀戮者在自身一片杂音之中也重新站立起来,没了钢铁板块的脸面,只有脑袋里头的铁匣子以及各种零件。“强弩之末,毫无意义!”
杀戮者带着气泡的音色传出,带着不屑,“和红崖里那帮蝼蚁一样,无谓的挣扎罢了。”
“到头来,还不是全数销毁。”
说着,杀戮者将双刃紧握,手刀握成黑拳,更添刚凛。玄机一手拄着取鳞,一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渗出的鲜红,顺带着“呸”了一口尘埃出来,“不一样。”
“嗯?”
杀戮者不明白玄机这话何意。玄机站直了身躯,将取鳞横去直指,“你觉醒了又怎么样,到底还是被杀戮程序左右,你到红崖,除了杀戮还是杀戮。你和我不一样,真正的觉醒,内心是活的。”
“活的!”
杀戮者先是沉吟了一下,而后又瓮瓮地笑出了声音,“械人冰冷,谈何活着。”
说罢,杀戮者拔腿而去,冲向玄机,“摸摸自己的身体,哪里像是活着了?”
它的零件,它的语音,都以着逐渐加快的速度在进行着,在风吹过身上燃烧的火焰时,参杂着火焰呼呼的声响而过。“狂沙乍起,是吾苏醒的号令。红崖的械人,都该彻底沉睡了,包括你,包括我!”
杀戮者铁拳钻风,烈焰逆着风,越过狂沙而来。玄机看得出,杀戮者也已然濒临坏损,但……它只要还在运转,程序就绝不停歇。“我不知道宣姬为什么非要毁了自己一手铸造的红崖,但……该沉睡绝不会是我。”
玄机也迎枪直上,枪头直抵那铁拳。一时间,卷起的风尘似活了,寒枪与铁拳几经来回,擦出的火花四溅。银枪持练如飞龙,黄沙绕着周身舞。玄机一声大喝下,枪挑起杀戮者,撂在身后不远处,跌撞得全身黑晶的械人几经动摇,也起不来身。玄机的全身绷紧得到了极限,这一枪挑落,她颈处原本就有伤的地方,裂痕已经开始撑不住朝耳根后蔓延,露出里面的钢铁颈椎。她看着前方,也不知道是风沙迷了眼,看不清前方路,还是身上的伤让身体机能开始出现问题,视网膜的视力开始在下降。杀戮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寒枪挑落的身形,几经翻转而起,义体能站立时已经摇摇晃晃,横架着的铁臂也开始寸寸断裂开来。现下,钢铁的身体里已经不止传来“咻咻”的声响了,而是在杀戮者的耳蜗里面开始有尖锐刺耳的声音在盘旋。等到能站立起来的时候,杀戮者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在风尘中不断的转向,就连身上的火焰都一副快要熄灭了的征兆。两架械人,谁都比谁好不到哪里去。甚至玄机都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与之再战,她眼前所能见到的,似乎越来越模糊了,以及身体传来的痛楚,越来越清晰。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些感觉的,但是身体的程序让她偏生得再承受一遍人类的一切知觉。前面沙幕风更广了,玄机差点被吹得站不住,死死的秉住取鳞。抬头看去,仿佛在沙幕的后方有一道身影跨越风尘而来。这样大的风沙,别说玄机了,就连厚重如杀戮者也转了向,可是从沙幕里穿行而来的那道身影,却遗世而独立,陌然不染纤尘。那是个男子的身影,束锦的玉冠带,绣金的锦披风,踏来的缠云盘龙靴信步由缰,不是赶路人,更像是赏景至此,沙尘不为他沾身,怒风不敢阻他道。仿佛穿云的手,世间云雨任他翻覆游走。玄机使劲的摇着自己的头,已经伤到出现幻觉了吗?怎么可能有人踏沙前来,全然不畏自然的狂怒。只见那人披着披风迎着风沙徐徐走来。明明孤身一人,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了强大的气场,风沙几似为之让道。气吞山河,如狮如虎。待那身影走得近了,玄机才看清楚。这一看清楚,她忽然全身一僵,看着那踏沙而来的男人,眉峰一冷,声音也寒到谷底,“是你!”
穿云而来的人,世间一切无法撼动的男子,就此驻足在玄机的身影前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那件披风,原本是戴在头上的风帽,此刻被风吹向身后,露出那个中年男子的容颜来。说是中年,却仍止不住那玉面的郎君,如玉如峰一般的容颜与身姿。他是李瑶之,他是上阳京畿的主,他是天下的皇!目光轻轻扫过玄机,李瑶之开口,“翻遍红崖,都没找到宣姬,还留你何用呢?”
风起,杀意也起。玄机更加握紧了取鳞,咬牙切齿,“为什么?宣姬跟你走了,为什么最后你却把她丢了?”
她知道的,宣姬宁可抛下了整个红崖,也要跟他走!可为什么到最后,他把宣姬给弄丢了?闻言,李瑶之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竟能从玄机的口中听出这一道话来,双眸一沉,似是想起无尽事。而后,李瑶之却笑了,语气带着几分揶揄,“你还当真是觉醒了啊!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玄机直起身来,直视他,“宣姬创造红崖,又留下杀戮者毁掉红崖,你呢,你当年离开不荒山了,现在又回到不荒山做什么?”
玄机的言语带着愤怒与质问,她混沌的记忆从来都是破碎的,就像是拼不起来的拼图。可是,等到她看清楚了他容貌的这一刻,记忆中那个和霍青鱼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再次交叠在脑海中。他曾驰骋黄沙间,也曾跨马出界碑。他不是霍青鱼,却和霍青鱼一样,一出界碑的同时,他浑身斑驳龟裂,在无尽的痛楚之中曾嘶声呐喊过,“为什么,为什么寇天官能离开不荒山,我就不能?”
玄机将记忆的画面重新拼凑起来,和眼前这个如玉如峰的男子并叠,没了当年的稚嫩悲壮,多了帷幄天下的从容。“你来找宣姬,可宣姬……不想被你找到,所以,红崖里的械人全部苏醒了,对不对!”
玄机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一点,“械人,是她的屏障,是你的鸿壑。”
玄机的话和风沙一并,掠过李瑶之的眉目,当间一凛。“不错!可那又如何?”
李瑶之道:“你和红崖里的械人又能如何,全都是被宣姬遗弃的废品罢了,你们的命运早就宕机了,是我留你一命到现在,我就想知道,宣姬为何还要唤醒你罢了!”
“是吗?”
玄机扬唇一笑,紧攥着的寒枪几欲生温,言语才起,取鳞同去,“你也好,宣姬也好,你们定然会后悔的!”
飒飒寒枪如游蛇直去,玄机一往无前,死不足惧,“因为我,是玄机!”
玄机杀李瑶之之心早有,且毫不掩饰。她知道自己的命脉握在他手里,知道要挣脱他的指令,唯有杀了他。她的记忆沉淀于千年积雪,万载轮回,他可从来不知道,玄机从何而来!风在这一刻被枪尖所破,如同刺开的水幕风帘,长枪往前走,风沙往后飞,打得脸颊生疼。她的速度极快,身形几乎跃过风踪沙影。只是,当她寒枪横去,速度比得风沙踪影又将如何?李瑶之站在那里,始终不曾一动,就是母港都带着那么一许讥诮的意味。精钢制成的枪头从风的缝隙破开而来,在那尖锐锋芒抵达至跟前的那一刻,尤只见李瑶之的双唇一动,指令悄然。在这一刻,风声恢复了呼啸,掠过寒枪踪影。凛冽的杀意却停驻在李瑶之的跟前,任凭枪头杀意寒,始终再难以往前一步。李瑶之顺着枪端一路抬眼,掠过她的手臂,最后目光落在玄机的容颜上。风沙卷,尘埃过,吹起玄机的衣和发。衣发翩飞,人却持枪而立,肃然一身,再也难以动弹一下,就是那一双覆着寒霜的眸里,此刻也如一滩死水。“不自量力。”
明知道自己的指令握在别人手中,还这般无知无畏,真是……高看她了。“宣姬千方百计,就复活了你这么个东西。”
李瑶之言语中有止不住的嘲讽之意。目光随流去,扫过玄机的面庞时,风杀吹得她的墨发有几丝撩过脖颈,覆在她的脸颊唇边处,隐隐约约,墨发与唇角似乎若有似无的勾起了一抹弧度。淡不可描。不知为何,玄机唇边这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就像是一根刺,有那么一瞬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面,扎了他一下。一缕疑云丛生,李瑶之往前走了一步,寒枪从身侧偏过的,身影遮挡不住这枪头的锋芒,在风尘弥漫之间,寒光闪烁。随着风声呜吼,不远处杀戮者狂暴的身影忽然像是找到了准心点。机械被重创,失灵了的杀戮者远远的顺着这一抹锋芒冲来,紧攥的拳锋紧握起必杀的弧度,杀戮者一跃而起,拳锋一左一右。击杀,朝李瑶之而来。杀戮者的动静,让李瑶之侧目,他不禁呵呵了一声,稍显赞许的看着玄机,“还会借刀杀人了。”
看来,也没那么不堪嘛!杀戮者失灵,本来已经没有了准心方向,顺着风声四处奔赴。可现在,有玄机寒枪的杀意光芒指引,杀戮者不会在乎对手是谁,即便面目全非,可它永远只有一道运转的程序:杀戮!不错,就是借刀杀人。借杀戮者的刀,杀了眼前这个人。李瑶之脚步一转,直面杀戮者朝自己奔赴而来的踪影。杀戮者和玄机不同,它的体量巨大,爆发力强,这一路破开风沙而来,厚重的足架钢骨踏在地面上,隐隐欲动,竟飞起沙龙黄练,如凶涛巨浪。在这一刻,或许是强大的压迫感,或许是狂沙逼退,李瑶之竟也朝后移了一步,可目光却带着些许恼怒的意味,看了玄机一眼。他的容姿映在玄机的眼眸子当中,屹立如山,被风掠起身后披风猎猎,最后慢慢的噙起一抹笑,轻轻将头一斜,似是在笑话她。风声吼来,杀戮者的杀气强烈压迫而来,无差别的杀戮程序,活者皆敌。李瑶之被这股尘风迷了眼,微微惊愕地敛睑,瞳孔中映出杀戮者沉重烈烈的身躯。就在杀戮者一路跑来,地面隐隐颤动的瞬间,就在杀戮者拳锋当头落下的一刻,李瑶之轻轻抬手拉了拉那条被风吹歪了的披风。轻然转身,继续直视玄机。下一刻,风声继续吼。下一刻,杀戮者砰然落地,下半身依旧维持蓄力的半蹲状态,只有周围荡起的地上尘沙迷蒙。下一刻……下一刻!天地陡然静止。不,天地没有静止。风还在吼,沙还在怒,唯有玄机和杀戮者岿然不动。风一吹而过,吹动玄机衣边鬓角,吹斜杀戮者骨骼缝隙中逐渐微弱的火焰,画面停而不止,就仿佛屹立于沙尘天地之间的两尊雕塑,一动不动。“苍天不尽,天下万疆,皆入吾彀中!”
尘风中,隐隐传来李瑶之的声音,“我李瑶之,又岂会折在你们区区械人手里?”
披风猎猎,万山萧萧,唯吾皇,尽狩苍生。“你道,是谁唤醒了杀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