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廉府。
名叫敢的瘦削男子站在大宅最高的楼台之上,他一直眺望着邯郸城的天空,并且保持那个姿势好几个时辰了。昨夜他无意间向窗外瞥了一眼,明明之前是不见星月的阴天,却在他抬头的刹那,浓厚的云层恰好打开一条缝隙,从中露出了血红色的半月。那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一夜难眠。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急急忙忙跑出屋子,寻得一个高处尽力往远处眺望。今天终于不是阴天了,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金辉一寸一寸洒遍了整个邯郸城。而那位瘦削男子越发心绪不宁,放在楼台栏杆上的手也越抓越紧。
作为赵国春官府曾经的筮(shi)吏,敢多少懂得一点望气之术。昨夜血红的半月已显示出阴阳二气极不协调。今日太阳虽然出来了,光芒却是暗淡的,且太阳四周的云气全部内向,似囚困太阳之状。敢脸色凝重,他往西边望去,只见视线尽头,惊现大团黑色的云气。那云气来势凶猛,很快便弥漫了西边的一大片,并不断朝着东边侵蚀。
西边……
敢嘴里嗫嚅着这两个字,下一秒像突然惊醒似的,他匆匆跑下楼台,朝自己的屋子奔去。
翻箱倒柜地将屋子里存放的蓍(shi)草拿出,敢一根一根地清点着蓍草的数量。蓍草若不满五十根,占筮便不能起卦。自从在赵魏边境的深山里被人救回邯郸之后,敢一直在这座大宅子里未离开过半步。筮吏不为自己占筮,敢悔恨自己眼见妻子惨死而无能为力。自遭遇变故后,他再未拿起过那些总是随身携带的蓍草。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敢将未有缺损的蓍草一一摆放在案桌上,随意从其中抽出一根放在案桌中间的上部。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敢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心无旁骛地占筮起来。
“这卦象……”他看着蓍草显示出的卦象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想到比之前为王上占梦的那个结果更加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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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在蔺府门口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穿着细葛布做的男子常服,身边也没有跟着侍从,看起来似乎不是身份多么高贵的人。不过他的头上戴着簸箕(boji)形状的漆纱武冠,这不禁让人觉得奇怪。因为能戴那种武冠的人,应该都是职位不低的武将。
老人身形魁梧,走路脚下生风,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登上了蔺府门前的台阶,这更印证了他也许是一位武将的猜测。
老相国蔺相如自生病之后便深居简出,不理朝中事务已有好几年了,以前总是车水马龙的相府如今门可罗雀,总是冷冷清清的。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是朝中人情冷漠,而是老相国故意为之。他卧病休养后闭门谢客,除了至亲,访客能见到他的寥寥无几。
刚开始,每天仍旧有很多人排着长队前来拜访,那些访客中不乏贵胄公卿,而老相国皆避而不见,时间一久,来拜访的人自然便越来越少了。
那位前来拜访的老人好像不怕吃闭门羹,他抓着兽面铜辅首的门环,用力拍打了几下,很快就有人来开门。那门吏见到老人也没有做出往常的驱赶之势,而是恭敬地鞠了一躬,将他迎了进去。
“廉将军,快请进。”
廉颇点点头,一脚跨进了大门。他一边走一边向身后的门吏问道:
“相国今日情况如何?”
正值盛年的门吏完全赶不上老将军的步伐,他甩动着手臂,十分勉强地跟在将军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
“……上午又咳了血……喝了宫中疾医的药,下午睡了一小会儿。”
廉颇心下一沉,步子慢了半拍,他正打算继续问点什么,前方疾步走上来一个人。那人抬起一只手臂,张口便叫了一声廉将军。
老将军认出来人是蔺府中的相室,他加快了脚步走到相室跟前。
“廉将军请这边走,大人正在房中等着您。”相室躬身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在前面给廉颇带路。其实不用相室带路廉颇也知道怎么走,蔺府他来过很多次了,不过自长平回来后他只来过这里一次。即使是他,也不得不尽量避开朝中一些别有用心的耳目。
敢今天告诉他的占筮结果让他很介意。而且……
房中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廉颇敛了敛心神,推门走了进去。
……
第二天,长平粮道断绝、赵军被围的消息传入了邯郸宫城之中。消息是由平原君遣往长平的粮队送回的,他们抵达故关时被突然冒出来的秦军截住了粮草,原来故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秦军占领。秦军守将将运粮卒全部放回,目的是要他们向赵国君臣捎回一个消息:
赵括中了他们的大将军白起之计,赵军被一分为二,赵括和不足十万的精锐被拦截在丹河东岸的长平关、韩王山、泫氏城之间的狭长地带;剩余的大部队则被团团包围在故关、韩王山、大良山以及泫氏城之间的山谷地带,而粮道和退路皆已断绝,赵军陷入了无力回天的绝境之中。
前所未有的恐慌在赵廷中蔓延开来。平原君踉跄了几步,竟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年轻的赵王仿佛失了魂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几近颤抖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快……快请蔺相国……不……还是寡人亲自去……”
“对了对了……赶紧向魏国楚国派出使者,无论如何……请他们一定要派出援军……快去……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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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赵军断粮第十一日。
午后的暑气让尸体散发的气味更加令人作呕,而久处战场的人似乎已习惯了这种气味,或者说因为忍耐使感官变得麻木。
不过饥饿这种感觉,无论多么想要去习惯或者忍耐,都不会变得麻木,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如同一只野兽被困在身躯内,抓心挠肝,愈加疯狂。唯有食物能将这头野兽安抚,要不然,它迟早会撕裂那层困住它的躯壳,至死方休。
“嘿嘿嘿,不是俺自夸,就算再饿个二十天俺也撑得住。俺的家乡经常因粮食歉收闹饥荒,小时候俺总是饿肚子,那时候天天盼着能早点入军籍,就是因为听说入了军籍能填饱肚子。”
“那楼校尉您岂不是很失望?入了军籍现在还不是在饿肚子。”
“哈哈哈哈……”
随着一位士兵的调侃,周围一圈士兵都哄笑了起来。他们扶着武器,或坐或躺在残破不堪的石墙后,每一个人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满身血污,灰头土脸,脸颊凹陷,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貌。唯有那尚称得上鲜活的笑容,表明他们还没被饥饿彻底打倒。八壹中文網
“饿肚子也值了,俺从没有杀秦狗杀得如此爽快!”
被留在西岸隘口处的赵军,已经在这里抵御了秦军章腾部十七天。不多的粮草在最初的几天里消耗殆尽,之后他们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天上的飞鸟、土里的虫子、甚至于身上的皮甲,但凡一切能填肚子的东西都是食物。
凭借着一个狭窄的山隘和加固的防御工事,五千饥饿的守军对急于攻破隘口的秦军造成了极大伤亡。只是这样的防御优势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趋近于无。
箭矢在四天前全部用完,投掷用的石块也所剩无几。隘口外秦军的尸体越堆越高,防御的石墙却越战越矮,举目四望,随处可见塌陷的缺口,而涌入隘口的秦军却丝毫未见减少,他们踩踏着同袍的尸体往上攀爬,顺着血肉堆起的人梯跳入敌军的防御工事内。
进攻越来越容易,防守越来越艰难。战斗从最初的远程攻击为主,变成了最残酷的肉搏战。
今天的战斗,从清晨延续至午时。在赵军又一次成功击退秦军之后,双方都不得不稍微喘息一下,以便迎接下一次更猛烈的战斗。楼校尉将他的士兵聚集起来,清点了一下人数,能够继续战斗的只剩下八十七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下一次战斗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战。然而,每一位士兵都和他们那位将官一样,身陷绝境却反常地笑着。
“俺这次可是赚大了。十几天来光是死在我箭下的秦狗少说也有几百人了吧,还不用说被我手刃解决的。”
不知是因为血水还是汗水,将官腮边的胡须全部都打结纠缠在一起。原本湿的时候还看得出一缕一缕的,被暑气蒸干以后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那模样看起来比他的士兵们还要狼狈几分。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一对眼睛倒是晶亮,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即使形象相当狼狈,给人的感觉却还是精气十足的。
他用的那把大弓四天前就断了,箭矢用尽的时候,正好有个秦兵从侧方杀过来。他来不及拔剑,便顺手抡起手中的大弓,弓背中间最坚硬的部位狠狠地打在对方脑袋上,大弓当场就断成两截。那秦兵大概被砸晕了,来不及再做反应就被趁机拔出剑来的敌军将官刺死了。
此时此刻,将官一边颇为自得地说着话,一边用撕下来的衣袍一角擦拭着手中的青铜剑。
“咱们的箭术虽然比不上楼校尉,不过咱们不也是赚到了吗?”刚才调侃上级将官的那名士兵,扭头对另一位士兵说道。
“是啊,以咱一条命换秦狗十条命,怎么想都是值了!”另一名士兵头也不抬地回答。在他身旁是一具赵军尸体,他正忙着拆卸战死同伴手边的武器,以便更换自己那支武器上已经卷刃的戈头。
“喂,你就用那支不就好了?”有人见他那费劲儿的样子,不由地出口劝道。
“自己这支用着顺手,待会儿还得多杀几个秦狗不是?”他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那根木柲(bi),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对了,你要是还有力气就过来,帮我绑下戈头的绳子。”
“切!我还要留着气力多赚几条命呢!”尽管嘴里这么说着,那名被叫到的士兵还是挪了过去,伸手帮起忙来。
“楼校尉,你这边的情况怎样?”
一个关切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正专心擦着剑的楼校尉循声望去,果然是公羊子高,他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一圈,战袍上也尽是血污和尘土,只有脸看起来还算干净。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士兵,样子看起来跟楼校尉自己的那群士兵差不多。
“公羊兄,俺这边的情况肯定比你那边要好啊!”
公羊对他的话毫不介意,或者说懒得与对方纠结这种无意义的话。他走到楼校尉身边坐下,径直讲明来意。
“我这边还剩下六十三人,合兵共战吧。”
“嘿嘿,俺就说俺这边的情况比你好嘛!”楼校尉得意地咧着嘴,“公羊兄,有句话俺要说在前头,共战可以,到时你可不要拖俺的后腿。”
“楼弟,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公羊子高虽然摇着头,语气里却带着罕见的轻快笑意,并且第一次没有称呼对方为楼校尉。
对于公羊校尉一反常态的举止,“楼弟”瞪着眼睛,一副吃多了噎到的表情。这让四周的士兵们又是一阵哄笑。
……
“公羊兄,大帅现在……一定顺利回到泫氏城了吧。”
“嗯!大帅回泫氏城稍加休整,很快会再次西渡,挥师一举攻下光狼城!”说着这话的时候,公羊子高想起了那日渡河时吹断了军旗的大风。只是那个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像微风拂过水面,没有留下痕迹。
即使天命不可违,他依旧选择相信大帅。
隘口外的秦军又开始移动,如同大海再一次涨潮。楼校尉提剑而起——剑身已经被他擦拭得光可鉴人,他的眸子愈发晶亮,嗓子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兄弟们,走吧!”
“哦哦哦哦——”
士兵们都高举起武器,像迎接胜利一般欢呼起来。楼校尉朝着身侧的公羊校尉看去,对方也正在看他,于是两人同时迈出了步伐。
……
长平,赵军断粮第十一日。这一日的午后,丹河西岸的赵军隘口发生了最后一场战斗,至此五千守军连同两名将官全部战死。秦先锋章腾军以总伤亡数万人的代价终于攻破了几乎被夷为平地的防御工事,一路浩浩荡荡驶向光狼城。翌日,章腾军从光狼城出发,渡河与白起所率秦军主力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