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 友(1 / 1)

长长的粮车队伍,像传说中巨大的巴蛇一般蜿蜒在道路上。长平赵军的粮官正从蛇尾的地方往蛇头的方向疾驰。他的骑术还可以,虽然那水平不能和万中挑一的骑兵相比,但在普遍善于骑射的赵人中算得上中等偏上的水平了。

从丹河河谷往东边眺望,连绵的群山中有两座山峰最为显眼:一座是大良山,山脚下就是赵军的屯粮之处;另一座是韩王山,位于大良山以北二十里,高度仅次于大良山。据当地乡民说,曾经有一位韩王登临过此山,因此得名韩王山。但究竟是哪位韩王,除了乡民们笼统的叙述,没有任何典籍记载。

赵括到任长平之后,将廉颇原本设在大良山的将军幕府改设到韩王山西麓。不过和廉颇一样,这位年轻的长平赵军主帅大部分时间并没有呆在韩王山的幕府,如果下属有什么事需要请示主帅,他们最可能找到他的地方便是位于最前线的丹河沿岸的赵军营垒。

然而这一天是个例外,赵军主帅既没有在丹河营垒的大帐内,也没有在韩王山的将军幕府,粮官一路上快马加鞭,在大良山的山脚下看到了他们年轻主帅英姿勃勃的背影。

他的身边停着一排载满货物的车子,车子边站着一些役人,服饰与粮官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人是一样的。他匆匆下马,向主帅施了一礼之后才问道:

“大帅找下官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赵括嘴角带着惯常的浅笑,他知道粮官是在明知故问。他并不言语,指着面前的那些粮车让粮官自己过去看看。

粮官会意,立刻走到最近的一辆粮车跟前。他先绕着车子走了两圈,又将那车上的麻袋翻过仔细查看了一番。

跟他预想的一样,在袋子的底部,盖上的印章不是国家廪库的章,而是私章。而且那私章粮官也是认得的。

方形的红框内,是一个齐国文字柳。粮官在路上与运粮的一位役人攀谈过,那时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些猜测。而现在粮袋上柳字的印章坐实了他的猜测。但是……为什么会是他?又怎么可能是他?

粮官日夜忧愁军中粮草不济的问题,现今一大批粮草送到,他即使仰天大笑也不过分。却在这本该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不敢接受现实了。

他一手扶着粮车,一边犹豫地望向年轻的赵军主帅。

站在数步之外的赵括接收到粮官的眼神,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近前来到粮官站着的位置,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随意挑了车上的一袋粮,干净利落地将利刃刺入了粮袋。

在匕首抽出来的同时,黄色的黍米从袋子中涌了出来,如同甘甜的泉水从岩石中汩汩而出,哗啦啦地洒落地面,溅起一地金黄。

赵括将匕首又放回腰间,蹲下身双手捧起地上渐渐堆积起来的粮食。

“粮官觉得这黍米如何?其质可比得上廪库的上等之粮?”

粮官跟着蹲下身子,随意抓起一把米放在手心看了看。

“是去年的粮,但品质的确上乘。”

他站起身,走到旁边的一辆粮车边,和赵括刚才的举动一样,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戳破了粮袋,细细检查了流泻出来的粮食。就这样连续查了五六辆粮车,全部都是上乘的黍米。完成了这一系列工作,粮官才重新回到赵括身边。

“这批粮草不是廪库出来的,即使没有问题,来路不明的东西下官实在不敢接收。”粮官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没有什么底气,他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完全没有与主帅四目相交的打算。

在来路上他对粮车的数量略有留心,根据目前每辆粮车上粮袋的数目,他大致估算出这批粮草足足可以供应长平四十余万赵军三个月。不是凭借国家的力量,仅仅是民间的一个商人,拥有如此实力的人,他这位粮官的脑海能想到的人名只有一个,而那个人恰好姓柳。

“本帅以为粮官会很高兴。送来的不正是医治粮官心病的良方吗?”

轻柔下来的话语使粮官不由地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主帅。

他一直觉得他太年轻,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一股轻佻的味道。他有时候也暗暗责备自己,不应该对王上委以重任的主帅做出如此轻率主观的评价。况且就他所处的地位来说,下对上评价本身便是一种不被允许的无礼行为。也许是廉将军留在自己心中那老成稳重的印象太过深刻了吧……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年轻人眼中的关心却不似收买人心的虚情假意,正是因为年轻而显得毫不做作的诚恳眼神不可思议地让他产生了想要无条件信任的情绪。

马服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呵?

粮官呼出一口气,别开了视线。

“下官敢问大帅,这良方是何人所开?”

“是本帅。”

“……”

沉默了片刻,粮官决定还是将那个人名说出。

“大帅和临淄的柳方於相熟?据我所知,他手中能够调动的粮草堪比一国之粮。不过他只在民间做买卖,除了通过官府手续取得必要的交通符节,柳方於从不和各国朝廷扯上过多关系。”

粮官从刻着柳字的印章上知道了役人口中所说的主人。柳方於,宛城人,长期居住在临淄的大商人。最重要的是他乃天下第一的粮食巨商。

“本帅就知道粮官一定能认出粮袋上的私章。”赵括一副你说对了表情,紧接着却摇头否认了粮官的话。

“本帅的确认识一些商人,不过却从没和柳方於接触过。”

“那么……”

“本帅有一位朋友暗中相助。”这句话说得极其暧昧,感觉既说明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一位朋友……没有明确说出名字,或许是觉得没必要和自己说得太明白。毕竟大帅口中的朋友绝对不是他这个小小的粮官知道的,他也完全没有任何权利知道。他只需要了解这批粮草并不是来路不明就可以了。

赵括俯首凑近粮官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不瞒粮官,邯郸目前已经凑不出供应长平的军粮了。”说完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粮官的肩。

“这可是救命之粮啊。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本帅来说。”

粮官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他之前不明白的东西。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抓住,然后又松开了。这批粮草在他的眼中本就非同寻常,如今在他眼中更是重如泰山了。

“大帅放心,下官会安排好这批粮草的。”

赵括点了点头,他脑子里那个酝酿了很久的计划正在一步一步顺利地进展着。不管怎么说,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那个朋友自会为他处理妥当。对那个人的能力他可是有着充分信心的。

“那么就交给粮官了。本帅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先行离开了。”

“是!”

粮官目送着主帅上马,离开之前,俊朗的年轻人手执长鞭,跨坐在一匹白马上,指着远方河谷连绵的军帐,

“一切顺利的话,在这批粮草用尽之前,就让本帅一举根治粮官的心病吧!”

逆光下的一人一马的身影被金色的光芒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在粮官眼中,那个年轻人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那副他颇有微词的模样,神圣得如同那些立在先王陵中,名臣虎将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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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在秦营中,主帅王龁翻看着粮官呈送上来的粮仓账册。他的下首两侧:一侧坐着秦军的大粮官;一侧则坐着运粮官李斯。

因李斯背后有两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荀子和秦相,故王龁从不把李斯当运粮官对待,凡事对他颇为礼重。然而李斯知道,从一开始王龁对他的礼重便仅仅是表面上的。经过与赵括的初战,王龁对他的态度才从表面的礼重转变为真心实意的信任,不过仍没有完全将他视作自己人,毕竟李斯是楚国人。

虽然秦王不介意任用六国之人,并不代表秦国的所有人愿意敞开怀抱接纳这些外来人。尤其是秦国的军人,由于常年在他国攻城夺地,手上沾满了六国之人的鲜血,面对外来人时总是本能地保持着警惕和戒备。

王龁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将领,有大粮官在,他不需要一一去核查粮仓账册。不过凡事皆有例外。王龁这日便想着要查一查账目。之前运粮官从咸阳送来的那批粮草早已入了粮仓,大粮官也呈报说没有什么问题。以秦国严格的监察制度来看,自然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粮草在咸阳的时候已经被内史检查过——若有问题早就被扣下来了。

王龁最初就知道那批粮草并非秦国廪库所出,粮草是由李斯从齐国的临淄运往咸阳,之后再转运到长平的。而李斯也曾经表明过,那批粮草仅仅是第一批而已。

今日李斯求见王龁,告知第二批粮即将送达。与之前不同,这次是直接从临淄送来长平的。

因临淄在东,咸阳在西,而长平处于两地之间,粮草若经由咸阳则完全是饶了一个大圈。所以应侯在秦王面前推荐李斯时建议让他直接将粮草送去目的地。这一切秦军主帅王龁自然也是知道的。

将军合拢账册,例行公事般地一番询问之后,他示意大粮官可以退下了。待大粮官离开,王龁才开始他真正要做的事。

“国中仓廪充实,军中并不缺粮,李斯为何要从一介商人那里借粮?”

“围棋之子,非黑即白,如同今之秦赵。天下人皆知秦赵相争长平,斯既为秦借粮,自是断了赵的借粮之路。一介商人,岂敢罪秦助赵?何况秦虽不缺粮,又何必嫌粮多,好比商贾之家,不因为钱多而放弃赚钱的机会,当然是越多越好。”

“我听闻那位粮食商人柳方於从不做军粮买卖,李斯又是如何说服他的?”

“当年张仪凭借一条舌头为秦惠王游说诸侯,以成连横之计。今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齐国君王后,使齐拒绝借粮援赵。斯要说服一介商人,岂在话下?况且商人本逐利之辈,柳方於愿意将粮草运往秦国,实是为了打开秦国商路。

“此事斯与丞相谈过,丞相对斯说‘以前晋国大旱之时,秦穆公曾经借粮于晋,而当秦国因灾饥荒向晋国借粮,却遭到了晋国的拒绝。由此可见,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信誉可言。秦国仓廪虽实,无法保证年年皆丰年,岁岁无旱涝,若得大商之力,倒是一件好事。’斯由此知,商鞅不使秦人为商,而他国之商却尽可为秦所用。”

“啪啪啪。”大将军鼓掌而笑。

“李斯果有当年张相之才。粮草乃军队之血脉,我不得不谨慎对待,望李斯谅解。今不复有疑,请李斯自去安排下一批粮草事宜,粮草到时不用再知会我,李斯直接找大粮官即可。”

“谢大将军。”

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信誉可言,那么朋友之间呢?李斯从没有忘记,他是稷下马适的故人。而故人总是要多关照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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