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贞始终觉得，人不应该这么倒霉。
但事实摆在眼前，人是可以这么倒霉的。
从朋友圈里看到海洋公园闭馆公告后，叶贞都要变成流泪猫猫头了，她悲伤地给瞿云光转发消息，一点儿都没有一个多小时之前耀武扬威的劲儿了。
瞿云光回复道：“我是真的很想跟你去海洋公园的。”
叶贞心想，她也是啊，她期待了好久的啊！不过这句话里但凡少两个字，意思都会变呢……但这不是重点，呜呜。
瞿云光：“很可惜，那我们只能推迟这个计划了。”
叶贞在这边悲伤点头，意识到瞿云光看不见之后又给他发：“那我们在开学前还能见面吗？”
瞿云光好半天没回复。
中午吃饭的时候，叶贞听父亲讲起了换工作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现在工资有点少。
母亲本来只是安静听父亲讲话，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等父亲也沉默了很久后，她忽然开口讲了句：“贞贞还没上高中的时候，我让你去厂里工作，车间里的技术工，你都不当。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父亲很随意地说道：“那我身体吃不消啊，当保安的话，好歹我身体受得住。电子厂的工资有点低，我到时候看看别的地方好了。”
“我最近脚有点太疼了，想换个清闲的工作。纺织厂待不久的。你继续做保安的话，房贷还有贞贞明年考大学的学费，你考虑过吗？”母亲的语气平淡，似乎她在谈论的不是大事情，而是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叶贞是第一次听说母亲有脚伤，瞬间愣住，饭在嘴里都没有嚼一下。
母亲注意到了，微微皱眉，敲了敲叶贞的碗边，轻轻催促道：“快点吃去，等下还要上课的。”
叶贞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喉头是被什么梗住，她只是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回到了房间里。
客厅里父亲没有说话，母亲也没再开口；房间里叶贞呆呆地坐在床边，班级群安安静静，可能大家都在赶作业，也没有人通过手机软件找她聊天。
仿佛在这一瞬间，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言语。
她也失去了言语。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酸涩，低头抬手揉了揉，并不意外地感受到了一片湿润。
夏秋彤找叶贞问答案的时候发觉了叶贞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感觉你今天很没有精神。发生什么了？没睡好吗？”
叶贞想了想，跟夏秋彤说了她家情况的大概：因为她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从以前开始她的父亲就换着地方当保安，母亲在宜城的好几家纺织厂都做过，她上高中后母亲就只在现在这个纺织厂上班了。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家里贷款和借钱凑够了房子的全款，可房贷要一直还到2025年。等那会儿，叶贞大学都要毕业了。
叶贞边回忆边补充，往往说到某个点之后又想起来上一个点还有细节没讲完，又返回去继续说。
夏秋彤看完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那跟你今天心情不好有什么关系啊？”
这句话跳出来后，叶贞沉默了，打字的动作也停了。她想自己其实也没有心情很不好，就是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强迫自己专注于学习，这样就不会分心去想其他事情。
她不想承认自己作为一个女儿，不知道母亲脚受伤了，也不想去面对家里父母似乎岌岌可危的关系，更不想去思考这个家到底是谁在维持。
可这些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就会自己消失的事情么？
但问题是，她去想了这些，这些事情就会得到改善么？
好半天，叶贞才回了夏秋彤一句话：“我就是忽然觉得，可能长大就是要面对这些事情吧。”
夏秋彤却说：“阿姨没有跟你讲她的脚受伤了是怕你担心，怕你不能好好学习。母亲都是这样的，现在你知道了，你去关心她也不迟呀。但是房贷和叔叔工作的事情，还不需要你来去思考呀。叶贞，这些事情错不在你，你不用这样难受的。”
叶贞看着“错不在你”这四个字，想打字，最后却只是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过去。
她知道自己太容易胡思乱想了，所以就想把困扰自己的事情跟别人说说。
然而她不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也不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别人劝劝自己，虽然别人的劝解内容，她全都能料得到。
错不在她，错当然不在她。
他们的隐瞒，他们的选择，他们的小孩需要知道吗？
在他们眼里，这个答案是“不需要”。
他们的小孩只需要承受他们做完选择带来的结果就好了，是这样吗？
“是的”。
起码大部分情况，是的。
叶贞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她什么都做不了，或者过分一点地说，她只能“亡羊补牢”。
比如在知道母亲脚伤之后，才递去迟来的关心。
可如果母亲早就跟她说了，她会不会这样呢？
叶贞心里是有答案的。
叶贞将自己和夏秋彤的聊天记录一条条选中，合并转发给了瞿云光。她本来还想补充点什么，比如“你有什么看法”之类的，想了想还是啥也没补充，瞿云光看到了肯定明白的，所以叶贞最后就把这一段聊天记录发了过去。
到了晚上，瞿云光回复了，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方便打语音电话吗？”
叶贞下意识看了眼房间门口，母亲已经去上班了，父亲在隔壁卧室用手机斗地主的声音隔着耳机也很明显。
她犹豫了几秒钟，瞿云光又发了一句话过来：“我觉得打字可能不太方便传达我的情绪，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打电话更好一些。”
看到这句话，叶贞要是再犹豫就是傻子了，她直接拨了微信电话过去，在瞿云光“喂能听得到我说话吗叶贞”的时候，告诉他自己不能讲话，但是可以打字。
“好，我知道了，没有关系。”听见瞿云光这样说，叶贞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他的表情，可能是眉眼都放松着，整个人懒洋洋的，对着外放的手机或者电脑讲话。
说起来，她本来以为他会笑着的，结果他没有。
讲完这句，瞿云光沉默了，一时之间，叶贞只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几乎快要被斗地主的音乐给淹没。
叶贞都快要怀疑，瞿云光是不是已经挂断了，可通话界面的时间确实还在增长。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瞿云光再次开口了：“其实我想说的和夏秋彤跟你讲的是差不多的，这是他们的选择，确实‘错不在你’。你不用责怪自己。难过也很正常，毕竟母亲受伤了，为人子女总要难过的。但是不要给自己施加无端的压力。”
他顿了顿，口吻有些懊恼，叶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我讲这些话不是要复读夏秋彤啊，我和她的想法是差不多的，所以表达的也差不多。真不是我要当复读机啊。”
叶贞抿了抿嘴唇，她有点想笑。
她低头，打完“你真可爱”后本来要发送过去，忽然呆了一下下。
耳机里，瞿云光问道：“你是不是笑了？”他也笑了，笑声疏朗清越，带着些许哄小孩的意味，“笑了就表示不要纠结这件事情了哦？十六岁的女孩子，哪里来这么多烦心事情啊，快乐一点好不好呀？”
叶贞还记得自己之前在网上看到，说觉得一个男孩子很帅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如果觉得一个男孩子很可爱的话，说明她完了。
叶贞就是想起了这个，才没把这四个字发过去的。
她急忙删掉，重新打字，假装那四个字刚刚就没有出现在聊天框里，假装此时此刻自己的耳朵不是升起了温度、心脏一片悸动：“好，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每次这么保证了都会再把自己弄得不开心，叶贞，对自己好一点。”瞿云光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担心别人，也担心担心自己。”
听到瞿云光说这句话，叶贞也很想问他，那他是不是总担心别人不担心自己呢？
她张开嘴，听到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小，却不容置喙：“瞿云光，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啊？”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里也是有数的。比如他俩快要做了一年的同桌，比如他俩分享了各自的生活，比如他们经常待在一起玩游戏或者学习——从这些方面来看，他们两个怎么说都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了。
那，朋友对朋友很好，也是应该的。
但叶贞自己知道，她想听到的答案，绝对不是局限于“朋友”这么简单。
因为她明明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对瞿云光产生了些许的非分之想了。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受不可抗力影响而推迟的海洋公园计划。
瞿云光没有问叶贞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甚至说，他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
毕竟，叶贞也不是非常迟钝的小女孩。
正如她曾经开玩笑时说的那样，她的内心柔弱敏感。在瞿云光心中，这并不是她玩笑时期的一句戏言，而是不经意的真心话。而为了避免伤害，她将自己的注意力尽可能地放在了学习上，可依然不免为学习之外的事情伤神。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那时候他也以为只要专注于学习，别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他听到叶贞的问题，他轻声说：“因为你值得，叶贞。你很棒，只是没有人帮扶的话，你或许会陷入到一些困境和误区。而作为同样曾经经历过这些的人，我想，你是值得我伸出手来帮助你的。那种心情，可能就跟园丁不想看到小树被风雨摧折吧？”
瞿云光讲完又觉得有些许的奇怪，可能过于严肃了，他自己先笑了笑，缓和气氛，“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这是大男子主义，不经你的同意就擅自觉得你需要帮助。你也可以觉得我不好啦。”
不，没有不好。
叶贞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因为她过分纠结于成绩的事情而担心、因为她给自己太多的压力而担心、因为她的生活迎来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担心，这样的瞿云光，怎么说得上是“不好”呢？
、而且明明那么多次，是她主动寻求帮助，所以瞿云光才施以援手的，哪里说得上是“大男子主义”呢？
如果瞿云光知道她这样想，一定很是哭笑不得，因为明明那么多次都是他主动——
叶贞在聊天框里认认真真打字：“虽然你可能听腻了，但是我还是要说，瞿云光，谢谢你。真的，你对我太好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瞿云光的嗓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仿佛一阵风似得，不知不觉就让人也轻松下来：“大恩不言谢，还是想想怎么回报我比较好吧？比如，嗯，让我想想。”
叶贞坚定地拒绝：“我是不会放弃考年级第一的。”
瞿云光在另一边突地哈哈大笑：“好嘛，有目标不放弃是好事情。那你可以等我们能在学校见面之后请我吃饭吗？”
叶贞毫不犹豫：“那我还是暂时性放弃考年级第一吧，反正我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年级第一还是交给长悦来争取吧。”
瞿云光都要被她可爱到笑死了：“嘁，葛朗台。吃个饭而已嘛。”
叶贞给他发了个猫猫被捂住耳朵的表情，上面写着“我不听”，正好用以表达自己的不满：“那从今天开始我的英文名就是欧也妮了。”
瞿云光从善如流地接话：“好的，欧也妮，我这就给你改备注。”
叶贞：？
叶贞：倒也不必。
等挂了电话，叶贞忽然反应过来，瞿云光还没有回答自己那个开学前他俩能不能见面的问题，于是她又问了一遍瞿云光。
这回瞿云光秒回了：“明天下午，你有时间吗？我有点想提早见到你。”
还附上了一张机票订单截图，上面清楚地写着，他是1月27日上午六点的飞机回国。
叶贞整个人一愣。
然后瞿云光把这两条信息都撤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