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六指和蛇怪果然成了朋友。
蛇怪是怪物,六指也是怪物,他们怪得气味相投,怪得惺惺相惜,怪得成了一对最好的朋友。
他常常去上游找蛇怪,坐在岸边,为她唱了一支又一支的歌。
蛇怪一开始是在水里听,后来上了岸。
六指这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上岸,不是非要在水里泡着。
他们倚着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礁石,唱歌聊天,当然,唱是六指一个人唱,聊天也是他一个人聊。
蛇怪虽然能发出怪声,但不会说人话,歌也唱的不大好,她是个合格的听众,安静地捧场,在他的歌声里沉醉。
日子过得很平稳,直到有一天,部落的酋长找上了六指,勒令他不许再去上游。
原因很简单,虽然没人在乎他的生死,但怕他给别的孩子立下坏榜样,假如有人见他次次都能平安归来,也有样学样,跑去上游找蛇怪,那可如何是好?
酋长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毫发无伤地回来的,也不确定上游到底有没有蛇怪,但他想,谨慎些总是好的。
在那个生产落后的原始时代,一个男孩儿是潜在的劳动力,一个女儿是孕育后代的母体,要想部落繁盛,一个也不能出事。
六指就这么被限制了出行,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趁着部落的人都已睡着,悄悄跑了出来,去了上游。
月亮绕过云层,娇羞地探出了头,月光洒在江面上,看得见那里漂了个黑黝黝的东西,是蛇怪。
听见脚步声,她钻入水下,不一会儿,就游到了岸边,支着脑袋看她的凡人朋友。
六指奇怪地问:“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漂在这儿做什么?还是你不用睡觉的么?”
蛇怪没有回答他,敲打着水面,每当她想听歌时,就会这么做。
六指边躲水花边说:“我不是来给你唱歌的。”
他突然难过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他吸吸鼻子,抽噎道:“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们不让我来找你了,我怕你不知道,明天还等我,才来跟你说一声的。”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蛇怪拍击水面的动作停了,她歪着脑袋,看着小伙伴流泪,似乎十分不解。
六指叹了一声气,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了。
他忧愁地说:“其实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吧,唉,我也知道,我只是太寂寞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再见,我会想你的。”
他站起身,朝村庄的方向走,蛇怪却潜在水里,跟了上来。
每回他走时,她都要送一送他,六指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村庄就在眼前了,蛇怪还是跟着他,六指有些意外,指着村子说:“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蛇怪不仅没回,还跳上了岸,地上留下一滩水渍,她挪到六指身旁,用湿漉漉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六指猛地反应过来:“你……你是想和我一起回去?”
蛇怪点了点脑袋。
她居然听懂了他的话!
她还愿意和他一起回去!
六指“啊”地一声叫出来,在原地蹦了两下,蹦完又怕自己的叫声吵醒族人,忙不迭捂住了嘴。
其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除非村民里有顺风耳,是听不见他的。
可是他就是怕,怕他高兴地太得意忘形,上天会把这种幸福收走,所以他捂住了嘴,笑意却从嘴角、从眼睛里冒出来。
真好啊,朋友说要与他一起生活,从此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六指将蛇怪抱了起来,藏进自己怀里,他轻手蹑脚,在清冷的月光下,偷偷溜进了村。
他的家在村尾,是一座破败的茅草房,还有点歪斜,似乎一阵风就能刮倒。
唯一有点看头的,是屋子右前方一株大槐树,估计有点年头了,槐树主干粗壮,伞盖巨大,若是在夏日里,会是个难得的乘凉之所。
蛇怪和六指的小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
既然要一起生活了,为了方便,就要取个名字,六指为此绞尽了脑汁,想了无数名字,都觉得不好。
有一天,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再贴合不过的名字。
“九婴,九婴怎样?”
他偏过头,兴致勃勃地对蛇怪说,蛇怪就藏在他背上的背篓里,用一床蓝色碎花小被盖着,她天生好奇心重,总想偷溜去玩,有一次,差点被人发现。
六指不敢放她单独在家,每次下田劳作时,只好带着她一起。
农忙时节,正是酷热难耐的时候,他每日背一床被子来割麦,实在是奇怪,但部落的人没一个问起,大抵是觉得他本就是个怪人,而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必太过惊奇的,一笑置之也就罢了。
蛇怪在背篓里探出头,他连忙把她塞回去,又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
“别出来,会被人发现的。”
过了会儿,他给她解释:“你有九颗头,声音听起来,像婴儿的哭声,所以是九婴,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六指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动静,他狐疑地取下背篓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蛇怪不见了!
里面只有一颗石头,一定是她放的,好让他不那么早发现。
她现在已经变得这么聪明了。
六指着急坏了,也不敢喊她,怕引来别人注意,他弓着腰,在麦田里钻进钻出,找了老半天,也没找着。
就在他灰心丧气的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悄悄摸过去,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块山坡上因为生了株枝繁叶茂的榉树,有一大片荫凉地,常常有人农活干到一半,来这里歇息、用饭喝水,地上放着不少瓦罐陶盏。
蛇怪的一颗脑袋伸进一个黑陶罐中,下半身软塌塌地,纹丝不动,用鼻子嗅嗅,可以闻到空气中飘散的酒味。
这条蠢蛇,竟然把自己泡醉了。
六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连忙趁着人还没来,把她从酒罐里捞起来,扔进背篓里,飞也似地溜回了家。
到家后,他严肃地警告蛇怪:“下次不准再偷喝酒,还有,我为你取了个名字,叫九婴,以后,我叫九婴时,就是在叫你。”
他生怕蛇怪听不懂,特意拉长腔调:“九——婴,知道没?这就是你的名字。”
蛇怪晕乎乎的,用脑袋顶顶他的腰,意思是:“你呢?”
六指说:“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六指。”
他自己倒是很喜欢,没有名字,那他便可以随便为自己取名字,所以他有时是阿三,有时是阿四,过了几天,看到一束美丽的蒲绒草,他就叫自己蒲绒。
蛇怪从六指这里,得来了她第一个名字,也是她唯一一个名字,此后,她用着“九婴”这个名字,一直到她死。
日子细水流长地过去,一人一蛇,倒也过的安逸。
九婴虽然也能在岸上生活,但生性贪凉,喜欢戏水,六指便伐了木头,做成一个水盆,将她放在里面。
九婴入了水,欢快极了,游了几个来回,甩他一脸水珠。
六指哈哈笑着,看她这么快活,自己也跟着快活起来。
但没过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九婴长太快了,明明是才做的水盆,已经盛不下她,她蜷在水盆里,连转身都很困难。
六指摇头叹气,拿起斧头出了门。
第二天,一个崭新的木桶出现在破茅屋里。
好景不长,过了没几个月,木桶也弃置一旁了,六指挠挠头,想办法弄来一口大水缸。
后来水缸也待不下,六指只好砌了一层篱笆墙,这样他的茅草房就成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儿,他又在院子中央挖了个池子,引水入渠,成了一个小池塘。
这个池塘后来用了很久,大概九婴长到一定程度,也就不接着长了。
六指终于松了口气,假如她再要长下去的话,他也没主意了,也许就只能搬家了。
挖的池子很大,不知从哪儿刮来了几粒种子,因着一个偶然的机遇,落在池底的淤泥中,阴差阳错地,竟然施施然地开了花,是几朵睡莲。
几个季节过去,睡莲越开越多,九婴常从田田荷叶中穿梭而过,漂在池子里头晒月光。
而六指就坐在大槐树下,给她唱歌、吹笛子听,他吹笛的技术十分高明,也许是因为比常人多长了几根指头,优美的音符就在他指尖流淌。
一年年的,四季更迭,池塘里的睡莲花开了又谢,六指逐渐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变成了一个青年。
他的个子高了,喉结变得凸出,嗓音更低更沉,下巴颏也开始冒出青汪汪的胡茬儿。
他始终没有娶妻,没有生子,谁也不来往,当年嘲笑他的那群小孩儿早已成家,也不再以取笑他为乐,而是彻底无视他,他彻头彻尾地成了部落里的一个异类。
到第七十二个年头的时候,六指已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七十岁,在那个时候,已经算很长寿的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六指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九婴焦躁地冲来撞去,房子里的陈设全部被她撞倒,地上一片狼藉。
她再撞个几下,房子就要倒了。
本来已在弥留之际的六指忽然被惊醒,掀开沉重的眼皮,冲她招手:“过……过来……”
他的神志已经迷糊不清了,还以为九婴又是为了他不让她出去玩,在闹脾气,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出一支短笛,笛子是用竹子削就的,九孔,光滑油亮,是个有年头的物件了。
他将笛子横在唇边,哄她:“别……别闹,我吹……吹笛子……给你听。”
暴躁的蛇怪于是安静下来,乖乖趴在他的床头,听他吹笛,可她只听到一声破音,把她吓了一跳。
等了半日,也没等来以往让她沉醉的曲子。
九婴抬起蛇头,小心翼翼地一看,六指已经闭上了眼睛,笛子歪在枕头上。
她用脑袋拱一拱他,没有反应,身子已经硬了。
可怜的老六指,吹了一辈子短笛,最后吹出来的,竟是那么个喑哑难听的调子。
蛇怪愣了愣,眼睛一眨,一滴硕大的泪珠,从她熔金般的蛇瞳里滴落。
那一日,荻族部落的人全都看见了,村尾那座破茅草房忽然倒塌,里面蹿出一只庞然大物。
有人认出来,大喊:“蛇怪!是那只九头蛇怪!”
人们四散奔逃,终于知道传说中的蛇怪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就在他们身边,是六指,那个异类带回来的。
他果然不祥,会给部落带来灾难!
村民们咒骂不止,稍微勇敢点的人,捡起石头去砸蛇怪,却没什么用。
蛇怪全身覆盖着坚硬的鳞片,连长矛都刺不破,何况石头?
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这种怪物面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他们躲在原地,瑟瑟发抖地等死,蛇怪却并未向他们任何一个发动攻击。
她那如同深渊的嘴里叼着一个人,最后她朝着江水中一跳,就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