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期养护展馆区标本,是标本部的工作内容之一,采取轮班制。
周一闭馆排查出的问题有些还没有收尾,徐百忧和李政一上班便推着工具车,前往展馆区。
掐着点打卡,李政没时间坐下来吃早饭,从食堂里买了俩肉包子,边走边啃。
“小师妹,你觉不觉得,师傅这两天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徐百忧虽说是个敏锐的人,但也有个开关控制她对外界的灵敏度。
关闭的时候,外在表现就会显得有些迟钝。
她没觉得师傅不对劲,摇摇头。
“没有吗?我怎么觉得师傅好像有什么心事……”李政呢喃着,忽现惊诧之色,“师傅该不会已经知道我想辞职,酝酿着找我谈话,批评我吧!”
徐百忧:“你真打算辞职?”
“那可不。”
李政飞快啃完包子,抹把嘴,压下声对徐百忧道:“小师妹不是外人,据我考察,欧美那边的标本收藏风潮,很快就会吹过来。想创业得趁早。我有一朋友,有门路弄到动物皮张,正愁没人能加工制作,有意拉我入伙。”
“走私动物皮张是违法的。”徐百忧肃然。
李政堆笑,“合法途径,合法途径,二师兄什么为人你还不了解。”
徐百忧不语,明显不想多谈。
皮张来源合不合法,是个非黑即白的问题,相信李政比她更清楚。
师兄妹四人,徐百忧标本制作技术公认是最强的。李政虽看出来她无意于他的好项目,仍割舍不下她的过人才干。
为表真心,李政也不怕吐露实话,“我说过,咱四个有福同享,有钱同挣。可仔细一琢磨,孙学吧,怕老婆,胆儿忒小。熊定方又优柔寡断,容易误事。想来想去,只有小师妹你最合适。有没有兴趣?”
徐百忧果断,“没有。”
李政:“别忙着拒绝嘛。你有技术,二师兄绝对不会亏待你,再考虑考虑。”
“二师兄,谢谢你的赏识。”徐百忧有礼有貌,寸步不让,“但我对创业没兴趣,也不想离开博物馆。”
见她实在干脆,李政尴尬笑笑,又迂回道:“我暂时也还没打算辞职,最近忙着找房子做工作室,先和朋友干着看。这和咱们接私活做宠物标本没多少差别,对吧?”
差别可大,徐百忧心说。
但一个成年人做的决定,没必要她来提醒其中的风险和隐患。
人各有志,她也不便再多讲什么,推着工具车继续前行。
交谈不算愉快,弄得气氛有些僵,走到展馆正门前,他们没再说过一句话。
时间尚早又是工作日,参观游客寥寥无几。门口保安懒洋洋打着哈欠,远远看见台阶下面的两位工作人员,打起精神招手致意。
“就是她!”
一道尖锐女声,平地炸雷似的骤然划破长空。
徐百忧扶着工具车,和李政同时停驻脚步,循声回头,只见三男一女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跑过来。
那女的黑面煞星一样冲在最前面,见了仇人似的,到跟前扬手就要扇徐百忧耳光。
互不相识,徐百忧懵了下不及闪躲,好在李政反应迅速,挥胳膊挡开女人的手。
他护住小师妹,挺身而出,“干什么!干什么!没王法了,敢动手打人!”
“老娘打得就是她!”女人仗着人多,气焰嚣张,“谁让她把我最爱的宝宝弄丢了!老娘跟这儿等了好些天,今儿不打她,老娘咽不下这口恶气!”
一听“宝宝”二字,徐百忧瞬间想起她是宠物蛇的主人。
她打过电话道歉,这女人非但不接受,还扬言要收拾她。
是徐百忧有错在先,她主动开口求和:“很抱歉遗失你的宠物,我说过愿意赔偿你的损失。”
“好啊,我的精神损失费加宝宝的丧葬费,十万,你给吧。”
女人像个舞台剧演员,张扬笑着摊出一只手,似威逼似恩赐,“一分不少交到我手里,我保证,绝不动你一根指头。”
“十万!敲诈啊,一分没有!”李政不忿,冷嘲热讽道,“丧葬费?是要给你宠物弄个衣冠冢吗?亏你想得出来!”
“没钱是吧?”一背心男不耐烦地掏掏耳朵,站上前。
故意伸长胳膊展示自己有备而来,露出手上嵌有利刺的指虎,他勾过女人肩膀,“亲爱的,咱不和他们废话。不照办,开动啊!”
“你敢!”
李政手摸进工具车,一摸摸出把吹风机,掂掂分量凑合用,仍气势如虹,“今天谁敢动我小师妹一根头发,我要他的……哎呦!我艹,你偷袭!”
额头被指虎砸出个血窟窿,李政冲背心男吼完,腿一软,差点晕血。
徐百忧忙抓出工具车里一条毛巾按住伤口,与摇摇晃晃的李政,一同跌坐在地上。
这一场冲突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必须立刻思考出对策。
正当徐百忧大脑飞转时,贺关突然现身。
他二话不说出手又快,只听一声闷哼,背心男已经被他一记肘击,踉跄着快要摔倒。另位同伙见状,攥拳扬起锋利指虎,直冲贺关面门而去。他闪身虚晃一下再出拳,打中那人腹部,再是一声哀嚎。
其余两人又一拥而上,几人打成一团。
以一敌三,贺关一点没吃亏,他身手敏捷,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拳拳到肉,招招狠厉。
如他自己所说,打起架来是真的凶悍,完全不顾轻重。
很快,其中两个男人已经头破血流,模样骇人。
情势逆转,宠物蛇主人再无嚣张声势,哆哆嗦嗦摸出手机,“不,不赔钱,还打人……我要报,报警抓你们……告你们故意伤人!”
贺关坐过牢!
事情闹大,贺关很可能会被刑拘,甚至丢掉工作!
不可以报警!
徐百忧脑海中只一闪念,她便冲上前,一掌打掉女人的手机。
“你干什么?!”女人瞳孔一缩,抱紧双臂护住自己。
徐百忧深呼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对她道:“你应该知道你养的那条是红尾蟒,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禁止个人饲养。还有,我们见面的那天,你兜里装了只拇指大小的猴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狨猴,同样被国家明令禁止个人饲养,而且黑市价高达八九万一只。”
一番话一气呵成,女人吓得脸色发青。
徐百忧眸光沉冷,向她逼近一步,继续说:“如果你不想惹麻烦,也不想有太多损失,最好不要报警,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我不跟你计较我师兄的伤,你也不要再找我要一分钱的赔偿,今天的事到此为止!”
说罢,徐百忧撇下呆愣的女人,不管不顾地跑向贺关,从后面拦腰抱住他。
火力全开的贺关突然被人拖住,惊着一下,条件反射抡起拳头,差一点没看清是徐百忧。待把人认清楚,险险收回拳风,他又气得搂不住火,劈头大骂。
“妈的!你不要命了!给老子躲远点!!”
“住手!”徐百忧无所畏惧,凛凛然迎上他火光簇簇的黑眸,“再打会死人,你冷静点!”
“冷静个逑啊!你朋友都被打趴下了!”
贺关拳头快捏碎了,冷静管屁用,不把人往死里打,感觉真特么能要了他自己的命。
徐百忧没再接话,余光里那四个人已经仓皇跑远。她松开贺关,反身跑回李政跟前,检查他的伤势。
贺关找不见拳下混蛋,满腔怒气没发泄干净,也只能黑着脸走过去。
李政面色惨白哼哼唧唧,徐百忧揭开染满鲜血的毛巾,迅速做出判断。
她先催乱了阵脚的保安叫车,然后打给胡云旗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一刻不耽误,三个人乘车赶往胡氏私立医院,李政被优先送进急诊室。
有胡云旗亲自守着清创缝合,徐百忧这才放下心,拉着贺关走到走廊尽头。
“受伤了吗?”徐百忧先问。
贺关不低头自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没有。”
她脸色并没有好转,甚至比拦腰抱住他的时候更难看。
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时间过去有一阵子,还明显带着没打过瘾的余怒。
徐百忧避开他的直视,眼神垂落在自己两手之间,上面沾着来不及清洗的血迹。
须臾再抬起头,她平静地对贺关说:“今天谢谢你,但下手那么重,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听到“谢谢”两个字已经很刺耳,贺关再听后半句话,像是埋怨和指责,胸口处顿时窜起一股无名火。
“我受不起你的谢。”他压着火气,又冷又硬地问,“我不出手,你能应付得了他们吗?你觉得你一个女人,打得过三个大男人吗?”
徐百忧想笑。
她当然不可能自不量力地去硬碰硬。
解决麻烦的方法很简单,不论动不动手,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徐百忧的手里。
贺关不出现,徐百忧还是会把之前警告女人的一番话,原封不动地讲出来。
那女人如果再敢动手,徐百忧会报警,到头来损失惨重的只会是她自己。
只要弄清楚利害关系,他们自然会知难而退。
徐百忧可以一个字一个字解释,但不确定贺关听不听得进去,于是问:“我说我有能力解决,你信吗?”
“信,怎么不信?!”
贺关扯出一丝不当回事的笑,阴阳怪气地揶揄:“你多彪啊,人又聪明,什么事到你手里都不是事,不管别人做什么都是多管闲事,费力不讨好。”
“你现在不冷静,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徐百忧不想和他起争执,转身欲走。
贺关一把拽回她,瞪着眼睛,沉声质问:“徐百忧,我为你做的事,有哪件是对的,是你觉得满意的?!”
徐百忧耐着性子,好声好气,“贺关,我想和你讨论的不是我觉得对或者错,是希望我们能就事论事,把问题……”
“放屁!”
贺关粗暴打断她,把自己的一张怒容逼到她近前,“你他妈就是瞧不起我,所以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以前的我不跟你掰扯,今天是他们先动的手,老子不信你有本事解决!你凭什么还要教训老子?!”
“正因为是他们先动的手,所以我才有把握解决。”
徐百忧错了错视线,轻轻吐口气,再冷静地看回他,“贺关,我告诉你他们为什么会找上门,因为我上次为了脱险,从车里扔出去的那条蟒蛇标本,是那个女人违法饲养的宠……”
“哦,我明白了。”贺关又一次不由分说地打断她,“你现在是在怪我,当初钻进你的车,害你把别人宠物扔出去保命,不然你也不会被他们找上门。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
徐百忧横眉立目,第一次在贺关面前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恼意。
贺关愣住神,她趁机飞快抽回手,连退数步。
两个人因为类似原因已经发生过一次激烈争执。
仿佛历史重演,徐百忧又一次萌生了退意,和他沟通真的太困难。
“你伤口该拆线了,待会去找胡云旗。”留下一句话,徐百忧脚步匆匆。
她要赶着回单位善后,要向师傅解释来龙去脉,要写情况说明递交领导。博物馆到处按有摄像头,她还要请师傅出面跟领导协调,不要把事情上报警方。
吵架永远逞的是口舌之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作为一个成年人,最基本的能力就是解决问题的能力。
一拳头掼进墙壁的闷声在背后响起。
徐百忧充耳不闻,她不想也不擅长吵架,只想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