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建红进入小巷，看着一身蓝色中山装的杨洁老师。
“我母亲要过生日了，帮帮忙，我要五斤肉，肥肉多一点。”杨洁压低声音，就好像地下工作者。
耿建红立即断然否决：“我哪里能有肉？”
虽然改革春风已经吹起来，包产到户，鼓励农民养殖致富，但国家很大，很多地方的政策执行严重滞后。
尤其是偏远一点的农村。
而且，这个社会究竟姓社还是姓资的大讨论自从改开以来就从来没有停歇过。这个争论最少要持续二十年。
养猪交食品站没问题。
但农户私下杀猪卖可能就有点说不清楚。
这是个从泾渭分明的严管慢慢滑向不太清晰的灰色地段的特殊时候。
根据惯例，原则上农户养猪无权宰杀，依据大家都遵守习惯了的规矩，农户私下养猪后如要宰杀必须要申请办‘屠宰证’。
屠宰证没有正当理由肯定是不好办的。
耿建红家有哪里来的正当理由？
耿家无非就是希望私下杀几头猪偷偷卖掉赚得更多一点。
而且现在又不是春节。
如果私下屠宰，消息一旦传开，被有心人告发，公社革委会要说你这个是违规的，把你给治理了，那也没有办法。
就像牟先生开店卖商品已经被抓起来了一样。
而且，在这个票证的时代，买肉是按定额分配，需要肉票。
可耿建红家卖出来的肉不需要肉票。
这不是和国家的食品站对着干了么？
这事情就可大可小了，有点犯雷。
私下屠宰，私下售卖，不要肉票，这就类似大城市里的‘黑市’交易了。
城市里的黑市交易肉能卖到三元甚至四元一斤，而按照市面价格不过九毛二或者更多一点。在静安公社，肉价七毛多，春节高峰期会涨价到八毛多九毛。
但耿家的肉，私下交易是一元一斤，肉绝对足斤保多，并且想要瘦一点就瘦一点，想要肥肉熬油就绝对给你肥肉熬出好油，油渣放点盐，就是一道令孩子馋到流口水的美味佳肴。
最关键的，是不需要肉票。
这简直就是一件惊世骇俗的赏心乐事，令人难以置信。
但能买到耿家肉的人，都是熟人介绍的，先是亲戚，后是亲戚家的邻居。
并且交易前都被叮嘱过绝对不要外传。
这是耿家申请到屠宰证杀的猪，合法，但私下销售而没有申请报备，就有点说不清楚了。
低调。
自从包产到户，农民们连续丰收了两年，口袋里家家户户都已经稍微有些余粮了。
不需要肉票能买上一、两斤肉，那简直就是令人太高兴的事情了。
定额分配的年代，猪肉紧俏得很。
共和国第一个万元户，就是养猪二十五头，加上卖猪化肥（猪粪）给生产队，年收入超过了一万。
但耿建红算过，养猪二十五头，一头猪一百五十斤，根据当时的食品站收猪价格，是铁定赚不了一万元的。
肯定还有其他养殖收入，比如鸡鸭鹅和鸡鸭鹅下的蛋。
然后扣除成本，据说万元户老黄的真正净收入是五千九百元。
当然那也是在七九年里的一笔超级巨款了。
“你放心，秦老师已经告诉我了，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我嘴巴上有道门。我来这里抄近路等你，就连家里的老婆都不知道。”杨洁的目光中带上了恳求。
街道背面有一条小路。
耿建红读小学的时候，就喜欢走街后面的小路。
小路去学校更近。
从学校操场出来，走街道后面的小路，出口就在这小铁厂的这条小巷里。
耿建红正是从学校回来，口袋里装着买给秦老师猪肉的钱。
学校里的好几个老师都通过秦老师偷偷向耿建红买猪肉。
这杨洁是新来的老师，人很年轻，头发带卷，笔挺干净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
挺时髦的一个人。
根据前世的经验，两年后杨洁老师因为年轻会英语，将会在新成立的小学校的初中部教初中英语。然后因为他的卷发和率先穿喇叭裤，会被勒令全校师生面前检讨。
如果不检讨将会被学校开除。
杨洁老师并不怕开除，但最终他屈服了，在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了深刻检讨。一年后，他去报考了大学，一考就过，然后就离开了静安小学校。
杨洁老师并没有教过耿建红。
在他来的时候，耿建红去镇上读初中了。
那时候静安只有小学，还没有初中部。
但杨洁老师将教耿建红的弟弟耿建设的英语。
而未来八五级的初中学生耿建设将因为全校第一个和女生谈起了恋爱而被校长全校通报，还把家长请到了学校。
要不是父母请了一向关系都很好的耿建红的班主任秦老师去向学校讲情，耿建设这种有辱学校校风的大逆不道的学生将被学校开除。
杨洁老师的卷发喇叭裤和耿建设的恋爱事件在同一时间爆发，事情闹得很大，传出了校园。
最终，杨洁老师和耿建设在同一天站上了操场高台，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进行了深刻检讨。
因为弟弟耿建设未来将发生恋爱的事情，耿建设也间接知道了杨洁老师是个走在时代前沿的年轻新锐老师。
他可能是静安乡第一个穿喇叭裤戴哈姆眼镜的人。
他也是第一个知道耿建设谈恋爱的老师，但他选择了沉默，没有向学校举报。
这是个信得过的年轻老师。
而今天是周日，在镇中学念初中二年级的耿建红才有时间往学校去送肉。
用装过化肥的蛇皮口袋一装，快傍晚的时候走小路去的学校。
两个人对视了好几秒后，耿建红点了点头：“杨老师，五斤肉五元钱，不要票。”
“谢谢！谢谢谢谢！”杨洁老师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
看样子他早就准备好了钱。
耿建红接过钱：“杨老师，我再送你半斤肉贺喜，不要钱，是送给老人家的生日礼物的，学生祝她生日快乐。送的半斤肉你是要肥肉还是瘦肉？还是肥瘦各一半？”
“肥肉，肥肉就好，半斤肥肉！”杨洁毫不推迟，大喜说道，“我就不要你再跑一趟了，我身强力壮走夜路没问题，我跟你去家里拿吧。天很快就黑下来，我带了手电，方便。”
他的眼角都笑出了鱼尾纹。
肥肉能熬油，在这个特殊时代里，人们更喜欢肥肉多一点。
耿建红也没有推辞，他也很干脆。
“好！”
耿建红从杨洁老师的眼里看出了对自己老成的那一丝惊讶。
他见多了这种眼光，已经习惯了。
十三岁的初二学生耿建红，精瘦，老成持重，就好像一个大人。
他的成绩好在静安小学是出了名的。在镇中学的名气也不小，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已经有老师认为他可以去试一试考一考中科大的少年班。
*
半个小时后，在一处小山丘下的独门独户的茅草房的地下瓦缸里，在煤油灯的昏黄灯光下，杨洁老师见到了盐巴腌制的满满当当的一大缸猪肉，还有挂在一根竹竿上的七八条新鲜的猪肉。
然后他又兴致勃勃的去参观了房屋后圈起来的一大片养猪场。
里面影影绰绰的好像有十多头青猪。
夜色已暗，看不太清楚。
那时候静安农村里经过改良的白种猪还没有出现。
不久后就是改良过的白种猪代替了传统的青猪了。
另外的茅草房猪圈里，还有两头母猪，其中一头刚生产不久，小猪们哼哼唧唧的在母亲身下拱着。
这些猪崽子已经名花有主，都被附近生产队的队员们早早就预订了。
供不应求。
“这些小猪一年能赚多少钱？”杨洁老师随口问道。
“一千！”耿建红说道。
杨洁老师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
他参加工作不久，月工资刚刚二十元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