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绮陌为她和宋亦城设定了无数种结局,却依然没有猜到这现实。
在黑暗中不知道一个人被禁闭了多久。她这才明白,像沈暮歌一样被束缚,被迫失去自由是这么难过。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晚了。
当门外终于有了响动,阳光从外面洒进来,一下晃花了她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到底还是来接她了。
但这份欣喜维持不过一秒。眼前的宋亦城,和预想中的那个人,已经判若两人了,她感觉自己完全不认识他了。
宋亦城脸上还有未褪尽的青紫,眉峰上有一个明显的结痂,气色也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但修长的身体外面,穿了藏青的警服,英气逼人,清逸冷峻。
宋亦城的身份还需要很多流程来确认,警服是他临时换上的。他执意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林绮陌面前,是想给林绮陌一个交代,也给自己这六年的忍辱求生一个交代。
随行的同事帮忙解开了把林绮陌捆绑在床上的布条,下一刻她腕上便多了一副手铐。
林绮陌并没有很激动,呆若木鸡地楞在原地半晌儿,突然笑了,唤他,“亦城哥哥?”
“林小姐。你涉嫌多起雇凶杀人未遂案件,现在对你进行拘留,这是拘留令。”
这样的术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他们从未有过任何关系。他是警察,对待她就只如同一个犯人,帽檐上的警徽才是他身份的象征。
“你……”林绮陌如此聪慧,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未语泪先流。她浑身发抖,一口气滞住,嘴唇青紫,脸憋得通红。
宋亦城示意同事暂避,他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林绮陌说。
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林绮陌哭泣着,想抓住宋亦城的手,却最终只能揪了一点袖角,瑟缩又不敢放手。
在整个萧家上下,林绮陌本性并不是最坏的,她的罪行从已掌握的证据来看,也是最轻的。
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不管是出于治病救人的职业道德,还是偿还这些年她对他倾心相助的帮扶,他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抚她一番。
宋亦城在去水泥厂之前,只是控制了她,却没有伤她半分。林绮陌还是愿意相信,他对她是有感情的,哪怕只是一点儿怜悯,对她也是好的。
宋亦城垂眼道,“萧家的事,你知道多少,到了专案组,该说的你都说了吧。你指使人杀害沈暮歌,都是未遂,戴罪立功,应该会酌情轻判。这些年,没有你,很多生死关头我都过不去,这些我也会如实写成材料,向检察院汇报。你安心待审,保重自己。”
这些话林绮陌根本没有听进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她死死地盯着他一身的警服,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亦城眉骨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抬起头来直视着她,“一直都是。”
“那你有没有……”
“没有。”宋亦城打断了她。“作为警察,这六年来我只是在执行我的任务。”
“那你和沈暮歌……”
“我私人而言,还是要谢谢你,在会所的那天晚上,救了我的女朋友。”
他只字不提那夜其实是“订婚”这件事,就当完全没有发生过。
“最后,很抱歉利用了你。也是出于我私人的角度,我希望你能接受我一句‘对不起。’”
曾经对沈暮歌而言,和宋亦城携手走过的那十八年,无数次都是出现在午夜梦回里的幻境。
但林绮陌却不知道,认识宋亦城的这六年,才是她真正的幻梦一场。
现在他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地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梦该醒了。
林绮陌抹一把眼泪,瘦弱的脸上只剩灰白,一边摇头一边笑得瘆人,她突然抬起头问道,“我妈妈呢?”
这个问题,宋亦城本不想回答。他禁不住那绝望至极的目光,他今天给她的打击太多了。
但他若不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绝情,不该存有的侥幸和期待还会伴随着林绮陌,这对她的后半生,并不是什么真正仁慈的事情。
是与非,情与理,到了该分清楚的时候,由不得暧昧。
宋亦城把衣袖从林绮陌的指缝里一点点轻轻地拽了出来,最终还是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节哀。”
林绮陌短暂地失神后,爆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抬起被拷在一起的双手捶打着额头。外面等待的同事闻声而入,宋亦城转身走出了房间。
身后的走廊里,贯入的风追逐着他的脚步,伴随着林绮陌尖厉又嘶哑的哭声,那么陌生。
他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等待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还没有时间停下脚步。
走到楼下等待的警车旁边,春光明媚的太阳底下,万物正在复苏。
宋亦城驻足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一眼头顶的天空。
今天的阳光真不错。他心里这样想。
半个月后,沈暮歌出院。在宋陶周密的安排下,她回到了南临公安局一处秘密的避难地点暂住。
萧楚两家在海城的覆灭,在加拿大的华人圈里产生了巨大震动。人间蒸发的宋亦城和沈暮歌,成为黑道儿上很多人想挖地三尺刨出来的两个人,关于他们的各种传闻甚嚣尘上。
沈暮歌对这些外界的消息,都只是从程嫣偶尔的三言两语里了解少许。有很多事程嫣不能对她说,更不想她心烦,就只捡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说。
她只知道,宋亦城潜伏的这六年,详细缜密地记录了所有他能接触到的人名和证据,汇总起来的材料有半米高。其中也包括她夜会楚成平拍摄的视频,以及她在泰国撞破他和暹敏交易时拍摄的照片。
沈暮歌难以想象,在那样艰难的生存环境下,他是如何做到在自保的情况下,还要在萧芷兰的眼皮子底下,保存了这么多证据的。
她更不敢去想的是,在来到自己身边的这大半年,他又是如何一边如履薄冰,既要护她安全,还要继续完成这个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父亲当年让他完成的这个任务,比光荣殉职难上一万倍,甚至连沈暮歌自己都觉得太不公平。
而就在此时,她可以躲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宋亦城还要在外面,冒着被不知道多少人发现报复的危险,继续把他的使命继续下去。
沈暮歌在自己二十五岁这一年,突然明白了当年妈妈选择自杀时的心情。
如果你爱的人是个盖世英雄,他的眼里不只有你,还有这盛世太平,那你就必须要忍受常人多不能忍受的危险、等待和煎熬。
这是父亲的选择,也是宋亦城的选择,自然也就是她的选择。
她可以等。生不如死的六年多她都没有放弃,更何况这一时片刻。
在这期间沈暮歌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耐心。程嫣去许含烟那里帮她搬来了之前准备司法考试的书籍资料,等待的日子里,沈暮歌又回到了书海无涯的日子。
程嫣和两个女警一直轮班倒陪伴着她,不时也会捎带有关宋亦城的只言片语。
宋亦城的身份很快得到了确认。
当年是他强烈要求加入沈重的专案组,作为应届生并不符合规定,同时出于保密性的考虑,沈重没有在系统档案里留下这份记录。但通过向国际刑警当年经手过此事的退休警察的调查,重现了这段隐秘的历史。
也幸好沈重没有留下痕迹,宋亦城这只断线的风筝,才能安然无恙地飘在外面,没有受到那个至今没有浮出水面的人的威胁。
白望舒的卧底身份尚是不能对外公开的机密,完整的过程也没有人知道,骨灰安放在了海城的普通公墓。
沈暮歌出院后去了墓地致哀。墓碑上的美人音容宛在,栩栩如生。她在墓碑前放了一束玉兰,那是她心目中,白望舒最美的样子,动人心魄。
楚离在看守所里拒不认罪,同样闭口不言的还有林绮陌。加上涉及中、加两国的跨国协作和法律机制,专案组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宋亦城冒着生命危险搜集的证据只能是冰山一角,要把案情落实到实处,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许含烟有时可以简短地和她进行视频通话。镜头里的钵仔糕又长高长胖了,隔着屏幕还会扒拉着爪子,跟沈暮歌打招呼。
就这样有事做,有期待,一晃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沈暮歌竟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
初夏忽然而至,程嫣他们的换班变得不再那么频繁,深夜偶尔还会陪她在南临老城的小道上走一走。
沈暮歌知道,离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终于有一天,程嫣来接班的时候,给她带来了那家她常吃的酸辣粉。沈暮歌视线一对上那外卖的盒子,就知道,是他要来了。
“专案组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果,主要嫌疑人大多已归案。”程嫣打开盖子,那碗粉加了双倍的臊子,加足了辣椒红旺旺的,刺激着她的味蕾和神经。
“现在看是稍微安全一点儿了。晚上你们可以先见一面。”
程嫣尽量平静地说着,余光瞟到沈暮歌,却看见她一边若无其事地吃着粉,眼泪却一颗颗无声无息地掉下来,落到碗里。
沈暮歌感觉嘴里的食物,酸酸辣辣,让她眼酸鼻酸全身的细胞都纠结被冲撞,全是爱和思念的味道。
她必须怂怂地承认,所有的云淡风轻,都只是为了等待他,平安归来。
她迫不及待,再也不想浪费一秒,哪怕是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