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这个袋子裡的东西,要交给你们的校长。”
那一天清晨,我睡眼朦胧的地从被窝里爬出,正坐在厨房吃早餐时,老妈已帮我整理完书包了,并指著个浅绿色袋子再三说明。“这里面的钱,是你们几个小孩买午餐的饭钱,另外纸包里的是供给你们学校,用于购买电脑室器材的善款。你将这个口袋交给你们校长。”
在黑帮学校念了整一年的课,我终于离开那里,转入几大家族合办的一家私校。虽说是私校,但也对外招生,而我一年前之所以没有入读该校,是因我回国时学校已经开学,而按校方的规矩,不接受插班生,再次入读那只有等下一学年的开学礼,补办手续方可通过。我们霍家与其他四个家族在二战结束后不久开办了这所学校,主要是因为战乱,几大片社区街坊因强征招兵员流离失所,失去双亲的弃儿无依无靠,学校在开办之初既续接街头孩童的教育,另外也对流民提供暂时庇护和饮食,我家出资虽少得可怜,但也在这学校佔有股权。尽管如此,校规就是校规。所以,在一年前,我父母不得不四处奔波,为我找寻可以收纳的学校,就这样,我进了臭名昭著的黑帮学校入读。黑帮学校是栋牙垢黄的老建筑,它的左边是消防局,右边是所男子监狱,斜对面是家殡仪馆。第一次走入这个陌生场所,我险些晕过去。如此怪诞的格局,在整个Napo也找不到第二家。但如果你了解其历史,便不会觉得好笑。这栋建筑的前身是萨罗共和国时期的警察总署,右边监狱是那时的拘留站,而消防局在当时归属于警局下辖,至于殡仪馆,就是局子的尸检所,所以四周环境才会那么古怪。而为何成了黑帮学校,据说是那不勒斯解放后,一伙行动党革命军占据了这里,慢慢形成工会,建筑负资产不得不对外出售,原行动党中有几人低价盘了下来,他们均系出几大黑帮家族,所以从董事局到楼底打杂的皆是黑道中人,最终成了闻名遐迩的流氓养成所,出入校门的学生一律被街坊唤做“焦头军”(Carbonarino)。相比混乱不堪的黑帮学校,新私校就简单了许多,它是住宿制,其实大可不必,从学校返家,大概骑车半小时就可以了。但学校宣讲的是独立精神,所以规矩森严,条例极多,并且每晚令人灵魂飞升的枯燥宗教课程后,整十点关闭校门,倘若你不幸在外,把门拍破也不会有人出来搭理你。各位看官,你们别以为我过去所待的黑帮学校就是教学素质极差的学校。这家学校之所以被称作旧区最乱的三大黑帮学校,是因为开办者都是市内资深家族,又大多为无政府主义者和家庭观念淡薄的黑道。但中肯的评价,校内所有课程一样不拉,基础设施,教学设施也趋向完整。就地区指标而言,比起一般公校程度上好了许多,唯一区别就是,这所学校从上到下,从男到女,所有学生,没一个是良善之辈,统统都带有黑帮性质背景的家庭里小孩。但同时,也有完全不是黑帮背景的小孩入读,他们一般来自政治世家,被勒令来这种学校磨砺。当然,从这样的学校毕业出去后,在未来,也有不少人踏进了市政厅,当起了一名政治家或名律师。总之,它是整个地区臭名昭著,令人胆寒之所,而有过在此学校读书经历的,一般去到其他学校,没有任何学生敢于轻视,更别提主动来寻衅的。总之,我就是这样在那里念了一年书,以至于到了新学校,所有的人都像躲瘟神般躲开我,事事不和我争,处处忍让。教师将我丢在最后一排,任我胡作非为,上课就当看不见,我也乐得轻松。班裡很少有同学与我往来,我就像是个被盖了黑标籤的人物,人人躲我,人人避我。只有其他班个别几个男孩,愿意围聚在身边,借着我的光环在校内横行霸道。我提著浅绿色口袋,心情愉快哼著不成调的小曲闲走在通往校长办公室走廊上,两侧板牆上都是些不知道人名的人像画,秃头、市侩、走卒、暴发户的诸多长相。如果没弄错的话,这些人都是历代的校长,浑身都透著中世纪气味,个个不拿正眼瞧人,我不由朝他们吐吐舌头。过道的另一头走来位乾瘦的妇女,这个人叫卢奇亚娜,是校长的私人秘书。学校校长室是不让学生乱闯的,她或许是在过道另一头听见我皮鞋声,因此出门看看。她翻着死鱼眼问我为何会跑来这裡,我将手中口袋朝她晃了晃,说家里人要我亲手交到校长手裡,是给学校买电脑的款子。她听后抱歉地说校长今天不来学校,因为要去罗马出差,或许要等到这週週末才能回来。推开窗子,我看了看底下停车位,果然,那辆有格子花纹的菲亚特没了踪影,替代它的是一地枯黄落叶。“那麽,我把袋子交给你吧。”
我再次将袋子朝她晃晃,卢奇亚娜慌忙摆手拒绝,她是个谨小慎微的中年妇女,什麽事都不愿沾边。这个人的薪资是校内各阶层里最高的,但平素里常骑自行车来上班,既不交往朋友也极少说话,万事循规蹈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是个极其无聊的女人。当她听我说袋子里是钱,立马摇头,让我把袋子转交给班级主任保管,说完就快步走开,飞速合上了大门。我只得从小楼跑去教学楼三楼教员办公室,过道里一大群老师站著,相互抽烟聊天。写字间里是几个体育老师在指挥杂工装修天花板的某处。因为年久失修,屋子常常漏水,另外管道也老化有问题。我在这堆人中找了个遍,就是不见我班教学主任,问周遭的人,皆说不知道。我委实没了办法,跑上跑下来回数次,感到身心疲乏并且厌烦,便将浅绿色口袋直接往老师桌上一放,转身走人。那天晚间,我照例逃夜,去一个跟我混得烂熟的孩子家裡,再由他家出发找上几个音乐附中女生,沿途给她们买零嘴,一起去市民公墓半夜试胆,同时,坐在他的车裡吃吃豆腐。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很快撑到周五,我中午就离开学校,老爸打来电话,说週末家里要聚餐,让我早半天回去帮忙整理打扫,以及将家具拿到院裡晒太阳祛除异味。我两个姐姐也一脸不情愿地召回了家,于是,家裡除了老弱七个人一起忙活,累得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酸痛。第二天傍晚,各地霍家的亲戚、远房、五颜六色的小女孩们,坐在一辆辆车裡,拖著洋泡泡牵著他们爸爸妈妈的手,赶来Napo赴会,每年都这样,过去是春秋两次,但爷爷过世后,则变成了一次,用他们的话说别给老人添麻烦。上百人站得诺大的屋子拥挤不堪,大孩子被命令带著小孩子到街上去,把家裡留给大人们阔谈赌博以及烧烤。我被命令带著我最小的表弟Bruno以及几个住在瑞士境内的妹妹在外面待几小时,老妈多给我一些钱,他们要吃什麽就都买给他们吃。我只得将人带去常閒逛的航模店、手办店以及破旧的街机店打电动,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便已是黄昏,我牵著弟妹们小小的手,回到院落裡。大宅内外都张灯结彩,以院中老树为圆心,向院落四周拉扯出十几道彩灯珠,六名酒店雇来的大厨正在空地上忙碌,亲戚们则聚在一块,端著酒樽,或站在角落裡,或靠在门框上,再或者依在三楼几个大阳台的铁杆上,喧闹一片。各地语言交杂,叽叽喳喳都是说话声。过去,身为小孩,我最喜爱这种聚会,因为一方面可以不要脸地向亲戚们讨点钱花,另一方面可以二十来个小孩一起玩。例如家对面的小花园,过去曾有一次要建个厕所,结果让我们把所有建筑材料都建成了碉堡,躲在裡面打仗,弟妹一起玩是很开心的。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成了大孩子,因此对于这样的聚会兴趣淡薄,一些弟妹还拖著鼻涕,像个洋娃娃一样的缠著你,让人头痛。我完成任务后,就去找我姐姐,然后吃晚饭。席间,Bruno(布鲁诺,1981年出生的最小的表弟)父母在閒谈间突然扯到家裡一笔存款的问题。他老妈说从安特卫普过来前一周她特地将钱取出是为了买些礼物带给奶奶,但后来钱不见了,这会儿正质问丈夫是不是他拿了。但Bruno老爸慌忙摇头,说那一周裡正在美国科州丹佛出差,根本没在家,这钱失踪与他无关。一大群亲戚于是便找到谈资,纷纷靠拢过去凑热闹,你一句我一句的评论。有的让Bruno老妈好好回忆,会不会是家裡请的佣人拿走的;还有的问是不是她自己花掉却忘了?什么五花八门提问的都有。但一一被Bruno老妈否决,她说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Bruno老爸拿的,家裡就不会有人去动这笔钱。Bruno老爸一脸冤枉,指天发誓说钱与他无关,并且上楼去找来公事包,从裡面掏出个带计算机的笔记本翻出各种票据,让自己老婆看,证明自己在她所说的日期内,人压根就不在比利时,而在美国。于是,一大群人纷纷摇头,劝Bruno老妈再好好想想,纸面票据最能说清问题,他老公被排除嫌疑犯之外。然后,Bruno老妈左思右想,自言自语中斩钉截铁说她不可能动过,因为她本身就是开理财公司的,对于账目最清楚。那麽,剩余的嫌疑人,也就落在了Bruno身上。“大概是四千比利时法郎。”
Bruno老妈想了想,说:“除了我,家裡没有住其他人,我肯定没有动过,那麽就一定是Bruno拿的。”
没有一个亲戚相信,那麽大一笔钱,Bruno又那麽小才念二年级,即便拿了那些钱,他也不懂怎麽花,都在说不要错怪了孩子。此刻,诺大的院子裡挤满了人,楼上的人也纷纷下来参加讨论,挤得不成人样,我趁机离开,走向自己的小屋。但小屋内已被一个远方亲戚和他女友霸占了,两人在我床上窃窃私语,抱在一起亲嘴。我只能跑去斯妲拉的屋子,翻她的漫画看。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就在我打算下楼去找点东西吃时,斯妲拉神采飞扬地回来了,高兴地说案犯已经被揪出,偷钱的那人就是Bruno,他自己已经承认了。“这不可能把,他们都说那是很大一笔钱,怎麽可能是Bruno拿的。”
我抓著头,并不接受这点。“这并不奇怪,霍利斯曼家的几个男孩哪个没偷过钱?好比说你,就偷过别人的储蓄罐。”
斯妲拉一脸讪笑,大谬不然地看著我:“你敢说自己从来没有偷过钱?哈哈哈。”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我是不会计较的,我撞开她的肩,走回院子裡,就看见奶奶用双臂把Bruno护在怀裡,不让他父母靠上来。“不要忘了,老霍家是从三个金币开始,没有了再赚,不能因此打孩子。Bruno才那麽小,”奶奶气喘吁吁地说道,Bruno在她怀裡大哭大闹,怎麽也不敢松手。周围的亲戚都在劝Bruno父母,说聚餐主要就是来看奶奶的,但现在老主人生气了。因此,Bruno父母也只得作罢。但细心的奶奶考虑到如果孩子今晚和他父母睡一块难免会被暴打,所以让Bruno和自己住一屋。人群哄闹了一阵,各自散开,开始谈论起其他来,不过就是个把小时,我看见Bruno的老妈在那裡开怀大笑,似乎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她就是这样,对于任何事都不上心,加之她老公有钱,所以气来的快也去得快。我依旧带著疑惑,不敢相信钱是Bruno拿的,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到底是多大一笔钱,但亲戚们都说不太可能,相必数目不会少,为此,我悄悄走去奶奶屋子。此刻的奶奶早就睡下了,小小的Bruno躺在她身旁,仍在抽泣,两只小手正在翻看一本书本动画。我挥挥手招呼他过来,布鲁诺抓抓脑袋,满心欢喜地跳下床,跑到跟前问是不是要带他出去玩?“不,已经太晚了,现在的时间是大人们娱乐的时间。”
我扶住他的肩,问:“Bruno,我的弟弟,你老实地回答我,那四千比利时法郎,到底是不是你拿的?你看,这裡没有任何人,你不用担心什麽。”
“其实,这钱的确是我拿的,我见她在打电话就带着出门了。”
Bruno傻笑著抓头,从裤兜裡掏出一个纪念章,开心地笑了:“我请全班同学一起去了游乐场,出来后钱也没了,这是我打气枪赢来的。”
我不由对他翘起拇指深感佩服,表弟Bruno从小就这样傻傻的,家裡给他多少钱,最后都会被他同学朋友骗光,过去是这样,现在也一样。几天后,Bruno一家要返家了,奶奶再次叮嘱,让他到家后给她通电话,如果爸妈揍他就告状。夫妻两人再三保证,然后,小表弟和我挥挥小手道别,坐上汽车回比利时去了。真的是难以想像,我坐在院落的围牆上,对玩伴们说起这件事,他们无一不是对Bruno翘起大拇指,都说这个小孩太愚蠢,胆子也实在忒大。谁知,仅仅只是隔了几天,真的是难以想像这句话,对象就换成了我。那天傍晚老妈坐在餐桌前颤抖着嘴唇,显得格外生气,手中的叉子毫无节奏地敲着餐盘。我老爸则一脸铁青地坐在对面,双眼望著地砖一言不发。而我俩个姐姐,则躲在边上得意地讪笑,并一脸鄙夷地望著我。原来,今天正午,老妈在街上遇见了校长,当问起浅绿色袋子的事,老头表示自己从未收到过。因此她选在吃饭时,人最多的时候谈论起来。“不是我拿的,我可以向老天发誓。我到过校长室,但人不在,所以把袋子放在年级主任的桌上。”
我激动地站起身子,努力辩解。“那麽你对你老师说过吗?你老师又是怎麽回答你的?现在钱不见了,这总是事实吧。你们学校校长对我说他根本没收到袋子,那笔钱不见了。”
老妈严厉地逼视著我的眼睛,大叫起来:“看著我,你只要撒个谎,我马上可以从你眼睛裡看出来。”
那天,我太腻味跑上跑下,把钱一搁后就转身走了,竟然忘了向年级主任提起这事。是啊,我怎麽就那么混把这事彻底忘了?但我进办公室,所有老师都在场,应该看见我提了个袋子的。想到此,我回答说:“我忘记对老师说了,但我能找到证人,我把袋子放在他桌上,当时过道里还有一些教师,他们应该都能证明吧……”“够了,这世上还没人会傻到把袋子往桌上一丢管也不管,那是一大笔钱!”
老妈打断我的话,将脸转向老爸,说:“你看看,你看看,他现在竟然可以这样从容不迫地撒谎,这个小孩已变得越来越坏,这都是你平素里惯的,这样的人,长大也是个废物,因为他就是喜爱撒谎……”“哈哈,猴子一定把钱都花了,就像布鲁诺那样。”
那是斯妲拉的声音,尖酸又刻薄:“霍利斯曼家的男孩没一个是手脚乾淨的,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废物。”
“在这个家里,是谁把别人储蓄罐裡的钱都偷走的?这种事还需要去想吗?”
这是薇薇安歹毒的笑容,她朝我唾弃地吐著舌头,不断刺激道:“你这个蟊贼,惯偷,呸……”“上帝不惩罚吃饭的人!!”
奶奶一脸怒气猛拍桌子,打断了她们的讪笑,指著我说:“我相信我的孙子,是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我相信他是诚实的。”
话虽如此,但这一周里出了两件家里丢钱的事,奶奶的话语里没了底气,看得出她早已心力憔悴。那天,所有人都很不高兴,早早吃完饭就纷纷回到各自屋里重重关上门,将我一人留在了厨房,我叔叔的女儿当时才两岁,正步履蹒跚地打我身边走过,也学著薇薇安的口吻,口齿不清地喊我惯偷。“奶奶,我来了。”
晚餐后很久,我将奶奶的药汤送上去,站在屋门前说。“放在那裡吧。”
老太太招呼我过去,带著怀疑的目光望著我,口吻里也满是质疑:“现在这里没人,你老老实实回答我,那三十万里拉到底是不是你拿的,你必须要诚实。我们老霍家的孩子坏没关係,笨也没关係,做错过事也没关係,但是,你记住我的话,你一定要诚实。”
我指天发誓,跪在地上,泪如泉涌。原先以为可能只有奶奶是唯一相信我的,但现在她的眼神,很显然并不如此,毕竟距离我盗窃储蓄罐这才没过一年。正如同前不久我望著Bruno时的眼神,只不过当时的我是不相信钱被他拿了,而奶奶的眼神则是不排除这钱是我拿的。我确实没有动过这笔钱,当时的我满心惦记著晚上去我同学家,约出音乐附中女生的事。当然,我不可能那样说。我流著泪,再三否认自己拿过钱,那一晚,我和奶奶交谈了很久,最后是哭著离开她的屋子,躲进小屋后,将脸埋进了枕头。老妈可不会因我哭几声就此了断此事,她一直是个摧垮你所有谎言的人。隔了没几天,她领著我去学校,要我当众去把证人找出来,证实自己说过的话。在学校门前的车里,她将最后一支烟抽完,说:“我不怕丢人,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会让你无地自容。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
没拿就是没拿,我所有回答就是尊重诚实的含意。老妈让我将那一天先找过谁又找过谁在面前演一遍,她觉得自己不可能揭不穿我。我只得被押著先去校长室找到卢奇亚娜,没想到这个人可以不负责任到这种地步,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跟著,我再次被押著去对面教学楼三楼,即教员办公室,年级主任就像预先知道那般端坐在桌前,说他从未收到过什麽袋子。我只得向那天站在门外的几位老师投去求救的目光,但他们所有人都说那天办公室在装修,人来人往的,谁会注意那种小事。我完了,所有的证词都对我不利,那些人怎麽会不记得这件事呢?这不可能,那天我问过他们看见年级主任没有,他们一会说在楼下一会说在教室里,为此我跑上跑下才最后腻味的,这些人怎可以那么不负责任?当听闻袋子里是钱,他们生怕给自己摊上麻烦,纷纷改口说没有这回事,只有美术老师不确定地说好像那天看见过我,但也是时间太久不记得了。这笔款项就此不翼而飞,最终的结果,就是我妈重新拿钱出来,亲手交给校长。而我的处罚是,被禁止出校两週,即便回到家也被关禁闭一个月。在这段特殊时期,我受够了各种各样的猜疑,没一个人相信那事不是我干的。因为道理很简单,我找不到任何证人。我本就是黑帮学校转校来的流氓插班生,校内人很清楚都是些什么人才会待那里。我蒙受著不白之冤,即便是那天晚上找我出去的同学,也满口否认有那事,他不愿意让父母知道和我混一起,在外勾搭女生胡搞。在被禁止离校,家裡关禁闭期间,我成了所有人的嘲笑对象,Stellar和Viviann自然不必说,我只要出丑,她们是最乐意最开怀的。她们全方位谩骂和心灵一样歹毒。无时不刻地,极尽其能想像的,叽叽喳喳个不休。我被说得暴跳起来,挥拳打去,结果还打不过她俩被捆翻在地。我老妈乾脆不理我,见着就躲开。奶奶老得几乎没有任何记性,忘记了她曾问的话,一遍又一遍要我指天发誓。没有一人愿意相信,那个袋子与我无关,从他们的表情裡就可以看出,三十万里拉的款子,就是我偷走了。无论他们怎麽问,我的意志变得越来越坚强,起初还争辩,最后索性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答。老爸借著找打火机慢慢走进小屋,抓著脑袋,颇不自然地看著天花板说,如果不想承认,就要一直否认下去,他小时候做错事也这样。我甚至都不想看他,连头也懒得摇。没拿过就是没拿过,这事的本身,并非是因被怀疑对我不利,而是一个人的诚实,我正是遵循信条,在做该做的正确选择。不久之后,一个亲戚要结婚,大伙的注意力被转嫁到这件事上去了,袋子风波正式告一段落。两个姐姐似乎是被老爸教训过了,此后也很少再提。总之,袋子风波就如同季节交替那般,也终到了一个结束时刻。又过了几个月,整所大宅内的人已完全遗忘,就当什麽也未发生那样。然而这件事,却如同沉重枷锁,多年来一直压在我心头。我知道他们是用一种宽恕的态度来看待此事,而我则必须承担这不白之冤。我怪得了谁呢?我可是个有著前科,被叫做惯偷的人哪。随著时间消逝,与大部分人相反,我变得越来越难以接受这种审判,因为我并不愿得过且过。时光飞逝,1993年深秋,奶奶中风后隔了没几月过世前,迴光返照,弥留之际,我们几个小孩分别单独走进屋子,和老太太做最后道别,屋子裡放著宗教音乐,满屋子都是哭泣的人们。我含着热泪,捨不得奶奶即将与我分别,那天她头脑特别清晰,和我交谈了一阵,不由地再次问我袋子的事。我抓著她乾枯的手,将它捧在脸上,呢喃地回答,这件事我是被冤枉的,袋子在那天我放在了老师的桌头。烛光中,是奶奶慈爱的微笑,她无力地点头对我说了此生最后的一句话:“我相信你,我的孩子,我们霍利斯曼家的孩子可以坏,可以笨,可以做错事,但绝对不会撒谎……”就这样,老慕莎。霍利斯曼永远走了,在她弥留之际,终于放下了一直缠绕心头的困惑,我想,她现在可以闲步天国,对别人翘起拇指,称赞自己孙子是诚实的!2010年的春天,老爸在纽约要接受一场胆道结石手术。他一生没开过刀,也没怎么生过病,所以感到惧怕,儘管这只是个小手术。我接了电话便匆忙返家,陪他在医院里散步。动手术的当天,他在还未进手术间前一个多小时,偷偷与我跑到火警楼梯间,问我要一支烟抽。“你说这会不会很痛呢,林锐?我很害怕,不去想却停不下来,我从没有动过手术。”
他的手颤抖,不自然地望著窗外,僵笑道:“你给我讲讲笑话吧,我尽量忘了它。”
“你会没事的,这不过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微创手术。相信我。”
我也望向窗外,回答说:“老实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我想不出什麽笑话,不如谈谈过去吧。”
就这样,我和他谈起往事,自然而然地谈起浅绿色袋子以及钱的古旧话题。我扶著老爸的肩头,严肃地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事隔那麽多年,就根本没人愿意相信我的话,那个袋子,那笔钱,我从来也不曾撒谎,我被迫承受了将近十多年来的不白之冤。”
老爸望著我的眼睛,一次次打量,隔了很久后,突然大力握住我的手回答,说:“我相信你,林锐.这件事我想了很久,那麽多年来,你一次也没有承认过,每次说的都一样,如果说这是个弥天大谎,你已经是天才了。在这个世上,我相信我的儿子可以坏,可以笨,可以做错事,但是不会撒谎,这就是我们霍利斯曼家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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