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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行走的风景(1 / 1)

话说焦仁见刑慊来送还荀子的孩子,起先她还不敢相信,后来见刑慊不像是在说谎,便让她把孩子带来。刑慊答应了。你道刑慊果然是良心发现送孩子来的?非也。要知端的,且听我慢慢道来。且说当年刑慊趁荀子夫妇没有留神,抱着孩子出了门便一径赶回了老家。她丈夫白逸见她把东家的孩子偷了回来自然又惊又怕,忙道:“你疯了,你不晓得做这事要坐牢?”

刑慊此时虽也害怕,但还是很冷静地说道:“我想好了,我们带着他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然后就说他是我们的孩子,这样就不会有事了。”

白逸道:“离开这里?这是我们的家!我打小就生活在这里,你叫我离开这里?我们走了,这房子不要了?屋子里的东西也不要了?还有那些田地统统都不要了?”

刑慊道:“这房子都破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便是这些家具,也没有一件是新的。就是田地还好一些,但也没什么稀罕。现在到处都是田地,都没有人耕种,这里的跟那里的又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想种,哪里不能种?”

白逸见她不把自己家的祖业当回事,当下便生了气,嚷道:“要走你走,我不走。”

刑慊独断专行惯了,见他不听自己的话,顿时又气又急,便哭了,一边哭一边说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都没养活,算命的说我如果想要孩子,得抱养一个才行,不然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现在谁家的孩子不金贵,愿意给人家抱养?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把他还给他们就是了。”

白逸道:“他们家没见到孩子和你,肯定到处在找了,说不定马上就找到这里来了,还等你还孩子给他们?”

刑慊道:“所以我才说我们连夜走呀。他们找不到我们就不要紧了。你要是舍不得这里,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到时再回来就是了。”

白逸道:“这匆匆忙忙的,我们能带多少东西走?等到了外面,一点东西没有咋成。”

刑慊道:“这有什么不成的。这到哪里都有吃的有穿的,又冻不死饿不死。便没地方住,找个华盖树,周围用荆棘一围不就是房子?”

白逸道:“那种房子怎住?”

刑慊道:“有什么不能住。你要是认为不能住,等咱们安定下来,挣了钱盖就是了。”

白逸见妻子想儿子想得迷了心窍,料难再劝,便道:“容我想想。”

刑慊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再想人家就要找上门来了。你要是不走,我走。”

说着却并不就走,而是放声大嚎起来。白逸胆小,怕邻居们听见动静过来查问,又见爱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实在可怜;又想到自家没有孩子,老来免不了膝下荒凉,便道:“罢,罢,就依你吧。”

说着进了屋,将一些值钱的东西收拾了,打了两个包裹,然后将门一锁,同着刑慊连夜离开了家乡。他俩先是到了某处,可是没住多长时间,听到有人在找孩子,他俩便怕了,也不打听清楚,忙又搬去了另一个地方。到了那个地方没多久,却又因为害怕再次换了地方。这也是做了亏心事,所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此三四次,离家已有几千里了,这时他们见荀子一家始终没有追上来,便稍稍放下心来,在一个叫回龙湾的地方定居下来。(此时刑慊早已更名换姓,只是咱这也不替她改了,仍叫刑慊。诸位只要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他们也早给这偷来的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白子瞻。定居下来后,夫妻俩便拼命挣钱。到第八年头上,他们手中已有了一些积蓄,便在当地盖了一栋房子。这年子瞻刚好十八岁,已是适婚年龄,夫妻二人便又忙着替他找对象,但白子瞻对结婚并不上心,倒是爱流连于歌台舞榭,说起那些名伶的日常琐碎来更是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为这,夫妻俩也不知跟他呕了多少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他就是改不了,于是夫妻俩一面打着骂着,一面又把些钱与他去看舞听曲儿。这日,白子瞻看歌舞回来,还未进屋便连声嚷道:“妈,妈,告诉你一个特大消息。”

“什么消息?”

刑慊正吃晚饭,随口问道,一面便起身去厨房里拿碗筷来给他。白子瞻的话音刚落人便已进了屋,一屁股坐到桌旁等着母亲端饭来。很快刑慊便将无忧果和一双筷子拿了来放到他的面前。要是在往日,白子瞻看见吃的又是素菜定然会眉头直皱,可是今天也许是太过兴奋,他并没有表示不满,而是一只手抓起一个无忧果就啃,另一只手便拿了筷子去挟菜,同时又忙忙地说道:“妈,这事要说出来你和爸肯定不信。”

刑慊笑道:“是不是又是哪个大戏子,一双臭袜子卖了一千个太阳币?”

子瞻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呢。今天可不是这事。我告诉你们,我今天到城里去玩,听人家说有一个姑娘从天上掉下来了,刚好掉到我们国家,这个人比我两个还高,白皮肤,绿头发……”“那么,她有没有把你带到天上去玩玩呀?”

白逸不动声色地插进话来。子瞻万分激动,没有理会父亲的讥讽,回答道:“我没有看见她,不然我还真想让她带我到天上去看看呢。”

“你醒醒吧。她既从天上掉下来,那还能称之为神仙吗?”

白逸道。“是神仙呀,好些人都这么说的。不然外面的人怎么可能进到我们这里来?”

白子瞻道。“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都这么大了,遇事不能用脑子想想呀,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神仙都是童话里的,骗人的。”

“这是真的!”

白子瞻道。“还真的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看见了?还两个人高呢,还白皮肤绿头发呢。有这样的人吗?”

“大街上的人都这样说,你要是不信,就去问好了。反正我信。”

“那我问你,她既是神仙,自然会腾云驾雾,怎么又说她是掉下来的呢?”

白子瞻没有料到父亲会有这一问,一下子被问住了,可是他也只略略一顿便回答道:“我听人家说她是掉下来的,因为她摔断了腿,所以我也就跟着人家这样说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或许风大了,把云吹跑了,又或许是太阳出来了,雾便散了呢?她是腾云驾雾,又不是御风而行。这脚底下没有东西托着,可不就掉下来了吗?”

白逸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这脑瓜子这么灵,为什么就不肯找一份工作,认认真真的干?如果肯干,一定大有出息。像你这样天天无所事事,东跑西逛,今天追这个歌伎,明天追那个舞伎,你以为你能追到他们?他们可是天上的星星,亮闪闪的大星星。就凭你这样,你能追到?你要是从此收心改性,发愤图强或许还有这个可能,不然就只能做梦了。你难道想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

“就这样过一辈子怎么了?又不是没吃没穿,难道我还饿死了不成?”

白逸向刑慊道:“你听听他这话!”

又向儿子道:“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刑慊见儿子面有愠色,忙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吃饭,吃饭。儿子不回来呢,你念叨;儿子回来了呢,你又啰嗦。没见过你们这样一见面就打嘴仗的。要我说,儿子说的也没错,谁叫咱们有福气,生在了这么好的地方,即便什么事也不做也不会饿死冻死,是不是?孩子他爹,你也不要再生气了,儿子爱看歌舞听歌曲,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谁不这样?他这样虽然不好,但总比那些成天只知道打架斗殴的小泼皮们好些吧?”

白逸道:“你以为他看的是些什么好东西?——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我更不是反对他追星,只是他追星,至少要追一些真正值得追的星吧?他把萤火虫当星星,在那里一个劲的瞎追呢。”

子瞻自语似的说道:“人家名气至少比你大。”

刑慊忙喝道:“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子瞻便咕嘟了嘴不言语。白逸这回倒没有生气,他对刑慊道:“我记得有一本书上说,有一个姓葛的人,因爱极了一个大画家的画,便让人用针在他身上刺出了画家的一幅风景画,然后他就每天坦胸露乳在大街上走,让人家看他身上的纹身,人们都笑他是行走的风景。这人够另类了吧?但即便这样,我也能接受,毕竟画家的画实在是好,他崇拜的有理由。那画家的画看着就养眼,能怡情悦性……”“歌舞便不能怡情悦性了吗?”

子瞻反驳道。“吓,你看的那些歌舞能怡情悦性?我看是移情改性吧?人家画的那画便是过一百年,一千年,一样是好东西,一样有人喜欢,有人痴迷。而你看的那些是什么,你自己说说?他们即便是星,也是天上的流星,值得你那样为他们疯狂?我看你这是在浪费你的大好光阴!”

“现在的年轻人谁不爱看个热闹呀,追追那些星也没什么。”

刑慊老生常谈道。“哼,没什么?你知道他追的那个唱曲儿的,是唱什么唱红的吗?是唱什么‘今天约你在三更后,明天又和他幽会在荼蘼架’红的。还有他追的那个跳舞的,就是个脱衣舞女。你瞧瞧他这追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

“儿子呀,你要是仅仅喜欢喜欢他们也就算了,可不能把这当一个正经事,一天到晚的追着他们跑。你毕竟老大不小了,要结婚了。这结婚还是找一个正经的人结的好。我还想早点抱孙子呢。我这辈子也没别的想法了,就你一个儿子,所以盼着你能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生一大堆的儿子,这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刑慊道。“又来了。”

子瞻不悦道,“你就记得抱孙子,抱孙子,除了这还有什么?我不结婚怎么了?白家断了香火又怎么了?这地方最先不是也没一个人吗?那到最后,这里的人都死光了又有什么要紧。”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话!简直要气死我了。”

白逸用筷子顿着桌子道。“爸,你说我只知道追那些不值得追的人,不知道关心正经事,可我关心了,你又说我瞎说。我刚才说的就是正经事,这是亘古都没有的大事,你们一点也不关心,还说我庸俗。”

白逸道:“吓,这么说,我们家还出了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了?”

子瞻道:“我的话有错吗?这么大的一件事,不该关心一下吗?”

白逸道:“该关心,该关心,我和你妈在洗耳恭听呢。请问公子,这位谪仙人后来怎么样了呀?是在我们国家,还是飞到天上去啦?”

子瞻受不了这样的冷嘲热讽,便闭了嘴不再说话。刑慊忙又说道:“你这个做爹的也真是,说话就好好说,阴阳怪气的,我听得都烦。儿子,别理你爸,你讲你的。”

“我不说。”

“你说,你说,我爱听,我就爱听这稀奇古怪的事。”

“爸又要说我。”

“不会的,有我呢。”

子瞻便忍不住又说道:“这可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是真有其事。我今天一到城里就听见满大街的人都在说这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开始我也不信,可是后来我碰到一个人,他说他亲眼看到了那个姑娘,他还说那姑娘从天上掉下来时摔断了腿,后来被一个叫荀子的人给治好了,她为了报恩便替荀子他们找他们家被拐的孩子。听说那孩子是被他们家一个叫刑慊的奶妈给偷走的。而且,我还听说只要有人能提供线索帮忙找到他,荀子他们会给一大笔线索费。”

“什么?”

夫妻俩异口同声地叫道,骇异的面面相觑。“怎么了?”

子瞻见他们如此惊异很是不解,忙问道。“没什么,没什么。”

夫妻俩忙掩饰道。一时,白逸又探询道:“儿子,你肯定有这事?”

“整个县城的人都在说,怎么会有假呢。你要是不信,明天到城里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两人听到这话心里宛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于是第二天一早白逸便请了假到城里来探究竟。还没等他到县城,就听到路上的人三三两两的在说这事了。有人说那姑娘拿着刑慊的画像逢人便问。一时又有人说她到双喜团了,在双喜团里她还帮着找呢。白逸再问下去,又有人说双喜团下个月要到这里的府城来演出。听到这里,白逸哪有心思再问下去,忙跑了回来,把听到的一点不漏全告诉了刑慊,随后道:“荀子一家子的事我听着都对头,看来这事八成是真的了。你说,万一焦仁真跑到这里来,在演出大会上说出这件事情来,我们的事会不会暴露呀?”

刑慊忙回答他,同时也是安慰自己:“不会,不会,这里的人,没一个知道咱们的事。”

白逸道:“可是子瞻那么喜欢听歌看舞,他们要是来了,他一定会去看的,这要是给荀子一家撞见了,不就不得了了?”

刑慊忙嚷道:“不能让他去看,我们绝不能让他去看。”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个月后焦仁所在的双喜团真的到他们所在的府城来演出了,而且是连演五天。回龙湾虽然离府城有些距离,但双喜团向来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早把广告打到当地的边边角角了。白子瞻本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且又最爱看热闹,早得了信,岂有不去看的理。无奈囊中羞涩去不成。没办法,他只得向父母要,谁知父母这回态度却出奇的一致,两张口只说一句话“没钱”。眼见得双喜团的演出就要结束,他还没有拿到“通行证”,便动起了歪脑筋。这日趁着家中无人,他便跑到父母房中翻箱倒柜找钱。正找着呢,没想到白逸却突然回来,见子瞻在翻柜子,便道:“你找什么?”

子瞻惶恐地低下了头,只觉脸在发烧。他不敢看父亲,也不敢说话。白逸不由起了疑心,问道:“你是不是在找钱?”

见被父亲揭穿,他便也不再隐瞒,嗫嚅道:“我想去看焦仁的演出。”

“不是告诉你了,家里没钱,没钱!你没听到吗?”

白逸突然暴怒了,吼道。“爸,你和妈不是天天都在做事吗?怎么会没有钱?”

“咱们家这房子才盖几年,哪还有钱?而且这天天吃的喝的,难道不要用钱?”

“爸,我就去看这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以后我就再也不去了。”

“一次,一次,你说你说过多少个一次了,啊?”

“爸,你并不反对我看好的节目,是吧?我听人家说了,她跳的舞是真的好,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舞的。”

“他那票多贵,你知道吗?我和你妈两个人要干上一年的活儿呢!”

“可隔壁王叔家还一家人都去看了呢。”

“他家是他家。王叔家儿子结婚了,生娃了,你呢?”

“爸,你就让我去看吧?”

“你要看,自己想法子,要从我这里拿钱,一个子都别想。告诉你,你就是把这房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个子儿。”

白逸说罢,气冲冲地走了。子瞻恨不能也摔门而去,可是出门容易看演出难啦,没有当当响的票子,剧院的门都进不去。他悻悻地出了门。恰在这时刑慊挎着沉沉一蓝子的菜回来了,那是准备明天一大早到集市上去卖的。他立即重燃希望,忙迎上去帮母亲拿进屋里,然后帮着弄这弄那,弄完了他才试探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不料母亲这回并没有上他的当。没有办法,他只得找人去借,却哪里借得到。无奈,他只有等晚上父亲回来了,再向他要。白逸早上的气还没消呢,这时见他还惦记着看跳舞,满腔的怒火便再按捺不住,嚷道:“你除非死,不然别想再花我一个子儿。”

子瞻陪着小心却还遭到了训斥,不由又羞又怒,一时激愤,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跑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对着自己的手腕便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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