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被重新关进了牢房。仰头看着房顶,那两个被我挖出的窟窿已经修缮加固,我的匕首和弹弓又再一次被没收,手上又戴了手铐,我再也没有办法逃出去了。在我被关进来之前,约翰对总督说:“走了一只小蛮,又来了一只”,我心底有一丝慌乱,他们怕是要把我变成另一只小蛮吧。到时候,我也要去人前给总督府的贵宾们表演捕食生鸡,来展示澳洲的异域风情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之后的事情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在接下来的三天,他们一块面包或者一粒米都没有给我吃,我饿得头晕眼花。我只能躺在平板床上,尽量少运动以减少身体热量的散失。这三天,卡尔没有来,多莉也没有来,我想要么是总督不允许他们告诉我,要么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晚间我躺在床上,听到地面有老鼠吱吱叫着,我看到一只老鼠跑出来觅食了。我爬起来两眼放光,那只老鼠在我的眼中忽然幻化成一只鲜美的肥鸡,飘着香气,滋滋的冒着油,在等待我的品尝。我慢慢爬起来,想像一条蛇一样慢慢靠近,然后发起致命一击,却忘记自己此时身上床上,我的右手按空,扑通一声,整个人从床上掉了下来。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方才清醒了许多。我发现饥饿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倘若方才我能够抓住那只老鼠,是不是也会像小蛮那样把它放到嘴里啃食呢?极有可能。我在想,我真的要做一只供人们参观的猴子吗?安妮曾经说过,在她少年时期,曾到过印度旅行,在印度的加尔各答,还曾到那里参观过动物园,他在动物园中见到许许多多不曾见识过的动物,其中有一个铁笼子里关着一只动物,他穿着大清国的官服,留着长长的辫子,胡子乱蓬蓬的,嘴里不断的在里面用半掉子的英语喊着:“我要见大英帝国的女王,我要见女王。”
在笼子的外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清国官吏,负责教授皇帝的子女,曾带领清人袭击英法士兵,被亚罗号船员捕获于广东。”
安妮这才知道,笼子里面原来是大清帝国的一名官吏,他正襟危坐,在笼子里一动不动,许多人将面食火腿扔进笼子里,这人看也不看,不少人斥到:“吃呀,快点拣起来吃呀。”
这里一名军官挽着一名印度的女孩来参观,那女孩依靠在军官身上,有说有笑。军官指着笼子里的那人说:“宝贝,看到了吗,这个人就是我们从清国抓到的,他可是清国的一位大将军,被我们抓到亚罗号上时,还说要见女王陛下,我们怎么可能带着他远渡重洋回到英国,所以到了印度这里就把他送到了动物园展出,这样还能物尽其用,多吸引一些人,多卖出一些门票。哈哈。”
说完,扔进一根香蕉,对那人说:“喂,清国的猴子,快点吃吧。”
笼子里的那人大怒,他抓着笼子的栏杆大喊:“士可杀不可辱,我不是猴子!”
围观的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后退,继而又是一声哄堂大笑,“看呀,这只猴子生气了。”
我后来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父亲握着拳头,眼中含泪,他告诉我,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姓叶,确实是大清帝国的一名官吏,战败被俘,起初他还以为自己能见到英国女王,到时可以陈说利害,没想到被送到印度的动物园中,后来,听说叶大人看到自己被关进动物园供人参观,不吃不喝,绝食而死。父亲向我说:“中国人历来讲求气节,孟子是中国古代的一位哲人,他曾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这便是中国人的气节,你作为一名中国人时时刻刻要记得。正如那位叶大人所说士可杀不可辱。”
我当时怕父亲生气,不敢再继续问下去,其实我还是好奇:“人不堪受辱,真的可以做到自己把自己饿死吗?”
如今我面临着和那位叶大人一样的境遇,倘若能见到父亲,我一定告诉他:“绝食而死,说起来轻松,但真要做起来,实在太难了。我三天没吃饭,已经看到老鼠就两眼放绿光了。”
父亲曾跟我说过,在中国每逢饥荒,人们有时会易子而食,我当时不能理解,身为父母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交换然后吃掉,现在我终于相信了,这是人性的问题,这是生存的问题。饥饿感会放大人的兽性,驱使人去做违背人性的事情。我深深感受到了小蛮的悲哀,感受到了那些易子而食的父母的悲哀,而此刻,我正渐渐地向他们靠近,我又想,“如果卫兵们现在就把我拉到那些人面前,我是否会像小蛮一样扑过去捕食活鸡呢?扑上去,父亲会羞愧的无地自容,我也便永远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不行,我还得再坚持两天。”
最初押送小蛮的那几个卫兵走进了牢房,“小蛮,跟我们走,一会儿有活鸡给你吃。”
他们真把我当成小蛮了,我不禁大怒,“放屁!我是人,不是猴子。我不吃活鸡,给我拿熟食来。”
那卫兵隔着牢门嘿嘿一笑,“你他妈就是一只猴子,还想吃熟食,有活鸡吃就不错了。”
一名卫兵打了锁头,我心中一阵冲动,突然窜过去,想要破门而出。卫兵们骂道:“混账,还要攻击人类”,说完纷纷拿着棒子向我劈头盖脸的打了过来。牢门很窄,卫兵很多,双手被铐住,再加上我三天不吃不喝脚步虚浮,别说踏出趟泥步,走都已经很费劲了。最终被卫兵一脚踢倒,几个人棍棒交加向我的身上招呼,打得我鼻青脸肿。他们把我按倒在地上,脖子上套了一个和小蛮一模一样的项圈,他们撕烂我的衣物,然后很文明的给我腰间围了草裙。一名卫兵把铁链扣在了项圈上,牵着我向外面走去。我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索性把心一横,跟着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阳光很刺眼,我不自觉的用手去遮挡,卫兵以为我要反抗,一皮鞭抽过来。我疼得直咧嘴,但也知道如果再行反抗,得到又是一顿毒打。卫兵们牵着我来到后花园,这里已经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卫兵们把我推出铁笼里。不一会儿,总督和夫人以及约翰夫妇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后面还眼着多莉和卡尔。卫兵报告说,“总督大人、市长大人,小蛮已经带到。”
总督点了点头,约翰哈哈一笑,“放只活鸡,看看这只小蛮训练好了吗?”
一只活鸡被卫兵扔进了笼子,它见到我魂飞天外,扑打着翅膀四处乱飞,唧唧嗄嗄的吵得我心烦意乱。我随手一把抓住,咔的一声,便把那只活鸡的脖子掰断。约翰大喜,“吃呀,小蛮!”
卫兵们也喝起来,“吃呀,小蛮。”
我气愤填膺,随手将死鸡扔到一边,冷冷地说:“不好意思,我既不是猴子,也不是蒙昧无知的土著人,你们看不到你们想看的表演。”
卡尔这时才认出我来,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诧的表情,她实在不敢相信,笼子里的小蛮居然是我。多莉更是捂住了惊呆的嘴巴。我抓住笼子的栏杆,“虽然我身在笼子里,但我却看到了一大帮自以为是的猴子,他们把自己当作文明人,肆无忌惮的践踏别人的尊严。卡尔,现在你看到了吧,你以前口中的哥,现在也光着屁股,被饿了三天三夜,被逼着吃活鸡,我现在还有一丝理智,也许再过几天,迫于饥饿我真的会像小蛮那样吃活鸡。中国有句古话,我现在告诉你们,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不可能把一名中国人训化成猴子,永远也不要做这个梦。”
说完,我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对面的笼子栏杆撞去。我的头和栏杆接触的那一刹那,我似乎感觉到了头盖骨裂开的声音,这一撞,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根本没有留丝毫的力气。我感到天旋地转,随即不醒人事。我昏昏沉沉,意识不是很清楚。我想坐起来,却感到头痛欲裂,用手一摸,自己的头上裹着一层层的纱布,我的眼睛只能看通过纱布看到外面的一丝光明。身子底下很柔软,明显不再是牢房的那张硬板床。“我在哪里?”
我昏昏沉沉地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儿子,你醒了?”
是父亲的声音,他声音中带着欣喜,安妮的哭声也传入耳际。还有卢娜的声音,“他总算是醒了。”
说着,一只冰冷地手帮我将眼睛上的纱布掀开,我发现自己正躺中医院的病床上。安妮满眼含泪地看着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比利,你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
我微微笑了笑,“安妮,不用担心,我没死。”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但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这个平素刚强的男人也终于止不住眼泪。我对他说:“爹,我没事,你哄哄安妮,不要让她伤心。”
父亲点了点头,揽住安妮的肩头。“好儿子,你没事就好。”
我看着卢娜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脸颊,故作轻松地说:“嗨,卢娜,我们又见面了?”
卢娜皱着眉头,“怎么搞的,拿脑袋撞墙,不想活了?你都昏迷三天了,要是再不醒,就变成植物人了。”
我又想起昏迷前的情形,自己拼尽全力地一撞。为什么没有死呢,是了,大约是数天没有吃饭,早已没有了气力,所以才留下一条小命。我笑了笑,“成植物人不打紧,我可不想成动物人。”
再想起那日的屈辱,心中又是一阵气血翻涌,让我头昏眼花。“好了,先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伤。等你好了,再说话,现在先闭嘴。”
卢娜表现出一名大夫的严肃,转身对父亲和安妮说,“伯父伯母,你们先出去吧,让虫子好好休息。很快就会没事的。”
房间里恢复了宁静,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是谁把我从总督府救了出来。知道我被抓的只是那几个人,皮优、智子和小布,还有后来的卡尔和多莉。皮优现在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然帮不了忙。智子跟我不熟悉,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她可能去找田中先生帮忙,只是田中先生怕不会伸出援手吧。至于小布,更是不可能,他恨不得我一辈子呆在总督府才好。多莉只是个小侍女,肯定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想来最有可能的大概是卡尔吧,这家伙挺重情义的。想必是他竭力在总督面前为我求情,才让我得以离开总督府。对了,怎么没有见到皮优,我在被抓起来的时候,告诉她去小镇投靠我的父亲和安妮的,如果她去了小镇,我刚才应该能见到她的。难道她没有去小镇,跟着智子或小布去了吗?想想也是可能的。这些问题我自己想不出答案,一会儿见到卢娜里再问问她吧。头痛又一次袭来,我又变得昏昏沉沉,终于又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我感觉好了许多,卢娜端着一碗米糊走了进来。“你这是严重的脑震荡,只能吃些流食,来我喂你。”
说着,舀了一勺米糊,还贴心的放在唇边感受了一下温度,看着她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贤妻良母。我曾无数幻想过和她一起生活的情景,今天似乎实现了,我看着她有些发呆。卢娜见面直愣愣地看着她,脸上一红,嗔道:“傻蛋,快点吃吧。”
我笑了笑,张口吞掉了米糊。我已经数天没有吃饭了,此刻感觉这一勺米糊实在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味道。卢娜看到我极不可耐的样子,微笑着说:“不急,瞧你跟饿狼似的。米糊还很多,你慢慢吃。”
我傻傻地一笑,没有说话,忽然觉得卢娜坐在我的身边一口一口的喂我吃米糊,实在是最最幸福的事情。卢娜告诉我,我的父亲已经回小镇了,毕竟家里的菜园还需要有人打理。安妮因为陪伴了我好几天,终于支持不住,她给安妮找了一张空床,让她休息一下,安妮躺在床上转眼就睡着了。我心中感激,“谢谢你,卢娜。”
卢娜侧着脸对我说:“跟我就不要客气了。”
我嗯了一声,也觉得自己有些客套,从醒来已经说了许多次谢谢了。我又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期间伍德先生也来看过我,尼莫也来过,还有智子。我向智子打听皮优的消息,智子看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我,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安慰我,先把伤养好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