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的猜想的确没错,几乎在摄政王府有所动静的片刻之后,使馆之内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吕岚一边从床上匆忙起身穿衣,一边询问着详细的情况,当得知碧瑶是挟持着楼绒绒出的摄政王府之后,当即便眼前一亮。单就这一点,便是碧瑶未曾拿到白石关的布防图,能有费鹜苏最宠爱的义妹在手,此行也算是所获颇丰了。他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吩咐角落里浑身漆黑的男人道:“乌鸦,去城外接应狐狸,尽力把人留下。”
浑身都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闻言,半跪着将手放在胸.前,罕见地出了声:“那狐狸的药……”吕岚像是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直接听从命令,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露出了一个了然且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我还以为你当真不在乎那个小畜生呢,结果到底是念着她有一半阿茹娜的血脉,亲手杀了她的父亲,现在却又舍不得她去死,刻烈,你的深情迟早会葬送了你的性命。”
浑身漆黑的男人沉默不语,吕岚没有得到回应,冷哼一声,转身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丢给男人,敷衍道:“拿去,给她服下,能吊着她的命,让她撑到有医师治疗的时候。”
男人精确地抬手接住了瓷瓶,如阴影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此刻的城外,碧瑶驾马走出了很长的路,眼见马车后无人追踪,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回头掀起车帘,看向车厢之中的楼绒绒。夜色深沉,马车只在车头挂了一盏纸灯笼,昏暗的灯光映照在楼绒绒的脸上,有种难以言明的平静。这种平静令碧瑶不由得内心不安起来,就好像她所有的行动都在楼绒绒的预料之中,所以没能引起她丝毫的惊慌一般。楼绒绒甚至借着车帘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开口道:“接应你的人应该快到了,你挑选的这个地方很是不错,远离京城驻军大营,若是军队想要前来支援一时也赶不及,用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正好。”
碧瑶没有应声,只深深看了楼绒绒一眼,而后放下了车帘,却是驾马继续向前行去。走了一段路后,碧瑶停下了马车,将被反绑手脚的放到了马背上,而后斩断了马绳,狠狠在马绳未断的另一匹马背后扬鞭一击,马儿吃痛,嘶叫一声,拉着车厢向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而碧瑶则继续驾马前行,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处幽密的树林,碧瑶才下了马,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上,带着楼绒绒警惕地藏在了丛林中,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秋意尚未落尽,还能听见有些寿命较长的蝉类在灌木丛中长鸣,草木间蚊虫也是不少,均是极消磨人耐性的事物,偏偏碧瑶还服用了有时限的血红丸,等待在此刻就显得更为煎熬。好在没过多久,一身漆黑的男人就出现在了视野尽头,起初楼绒绒还没看见此人,直到察觉身边碧瑶显而易见的放松下来,楼绒绒才看到了一身黑衣、从头裹到脚的男人。她尚且还在暗自打量这个男人,碧瑶已经按捺不住迎了上去,拿出藏在身上的图纸,唤道:“乌鸦叔!我拿到布防图了!”
被叫做乌鸦的男人虽然遮挡了面部,但楼绒绒隐约能感觉到,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似乎想要夸奖,但又没能成功说出口,最后只是道:“费鹜苏的妹妹呢?”
碧瑶让开身子,指向被藏在丛林中的楼绒绒。男人点点头,正要过来将楼绒绒抱起,忽然动作一顿,下一刻强行扭转了腰身,徒手抓住了一支射向他背心的箭羽。碧瑶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眼见几十个黑衣人便在丛林中现出身影,转瞬便将碧瑶和乌鸦两人围在了中间。为首之人,正是在北秦能使小儿夜啼的费鹜苏,斜阳和孤城,则一左一右将楼绒绒护在了身后。碧瑶这才惊觉,自己竟踏入了摄政王府的陷阱,怪不得楼绒绒如此平静,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没能走出这个局。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费鹜苏并未诘难于她,反倒转头看向乌鸦,脸色冷如冰霜:“辛野是你杀的吧,还是你现在的主子杀的?”
碧瑶愣了一瞬,而后错愕地转头看向乌鸦。辛野是她父亲的汉族名字,碧瑶听母亲无数次讲过,他们初遇时的故事,那时父亲还不能算作北秦人,是个被大庆人厌弃的孩子,他时常从浅滩渡过那条被视作边界线的长河,在宽阔的草原上奔跑,跟牛羊群抢夺最鲜嫩多汁的草根吃,日落时再跑回河那边的城池。她伪装成碧瑶,给其他人讲的在边城生活的故事里,有许多都是母亲曾经给她讲过的、父亲年少时候的故事。她本以为这样荒诞无稽的问题,乌鸦一定会马上否认,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乌鸦沉默良久之后,却沙哑着回应道:“这与你们无关,放她走,我跟在吕岚身边,知道的东西比她多。”
楼绒绒身前的孤城却忍不下去了,怒道:“什么叫与我们无关!那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喝酒谈天,他还说他有个女儿,马上就要出生了,名字他都取好了,就叫托娅,他说他要回家一趟,去说服部族的兄弟姐妹,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碧瑶愕然地看向孤城——她的部族名字,就叫做托娅,意思是光辉,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寓意着想让自己成为部族的引路人,却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是素未谋面的父亲取好的。她自出生起十几年深信不疑的东西,忽然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整个被颠覆了。宛若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河面的浮木,碧瑶看向乌鸦,像是望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乌鸦知道碧瑶心里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应该否认,知道自己应当决绝一些,至少能让碧瑶最后没有遗憾地活着,但最终十几年来的愧疚还是铺天盖地地压倒了所有情感。他听见自己开口,嗓音沙哑:“是,洛桑是我亲手杀的,我按大庆人的习俗,把他埋在了黑河边上,没有立碑,把他的玉哨丢进了黑河水里,这样他就永远不能跟阿茹娜一起,在盘鞑天神的接引中去往来生,永远都要同阿茹娜隔着一条黑河水,不能相拥。”